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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清拭里面,就手拿一块布伸进壶口,结果呢,嗳,那只手抽不出来了。她拚命用力抽,手和手腕都肿了。妳晓得,这样一来可真卡住了。她在宿舍到处跑,边跑边大叫:『我的手抽不出来!我的手抽不出来!』妳知道,庞提的耳朵现在已经不行了,他以为是失火,赶紧把别的管员一个个叫嚷出来,想要解救所有见习生。那时乌托正在挤羊奶,他立刻从羊舍跑出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情急下没关羊舍门,结果乳羊全跑了出来,涌进庭院,跟庞提、好几个管员和一大群小女孩撞成一团。一旁慕妮丝挥舞手臂一端的铜壶,渐渐歇斯底里起来。正当大伙儿乱成一团时,柯琇从神庙走下来,口中不停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潘姒那张长得还不错的圆脸,这时装出一股让人厌恶的嘲笑意味,虽然完全不像柯琇的冷漠表情,但某部分颇为神似,阿儿哈喷笑之余,几乎外带一份畏惧。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柯琇说着。然后——然后,那只棕色山羊用角抵她!!」潘姒笑得不行,泪水在眼里滚涌:「慕妮丝拿——铜壶——打那只——羊——」
两个女孩抱着膝盖,一边呛咳,一边笑得前翻后仰。
「接着,柯琇转身,对——那山羊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故事结局融在笑声中不见了。最后,潘姒抹抹眼睛和鼻子,不经心地拿起第二颗苹果哨起来。
笑得太厉害,让阿儿哈觉得有点发抖。她勉强恢复镇静,过一会儿问道:「潘姒,当年妳是怎么来这里的?」
「噢,我是我父母第六个女儿,要把这么多女儿养到嫁掉,他们实在负担不起。我七岁那年,他们带我去神王庙献身服侍,那是在瓯沙华的神王庙,不是所在地这里。但他们不久后把我送来这里,我猜可能是那里的见习女祭司太多了,或者他们以为我会成为一个特别优秀的女祭司吧。但他们可大大看错了!」潘姒又开朗又悲伤地咬着苹果。
「妳宁可不要当女祭司吗?」
「我宁可不?当然喽!我宁愿嫁个养猪汉,宁愿住在水沟里,宁愿做任何事都好,也不要一辈子在一个人烟罕至的荒寂沙漠,和一大群女人一同葬送一生!但是干盼望一点实际用处也没有,我已经献身服侍,根本无法脱身了。我只希望下辈子能在阿瓦巴斯当跳舞女郎!我这辈子这么努力,应该可以获得那种报酬。」
阿儿哈目不转睛地低头凝望潘姒。她不明白。潘姒这会儿就像颗金黄苹果,圆润多汁,漂亮好看,阿儿哈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她、没端详过她似的。
「对妳而言,神王庙没有意义吗?」阿儿哈的语气带了点逼问的味道。
潘姒的个性一向顺服,容易受人欺负,这一回同样没什么警觉。「噢,我知道妳的那些主母对妳很重要。」她语气之淡然,让阿儿哈大吃一惊。「但无论如何,这一点讲得通,毕竟妳是她们特别的仆人。妳不只是献身而已,妳的降世出生也特别。但我呢,我该那么敬畏当今神王或那么如何如何吗?就算他住在阿瓦巴斯那座方圆十哩的金顶王宫,他毕竟只是个凡人,五十来岁,还秃了头!!妳可以从所有雕像看出来他秃头。我敢跟妳打赌,他和别人一样也得剪脚趾甲。我当然很清楚他也是神,但我的想法是:他死了以后会比现在活着更像神。」
阿儿哈同意潘姒的看法,私底下她也觉得卡耳格帝国这些自封的神圣帝王其实是虚假、是假神,却仍然向帝国百姓窃取崇拜,那种崇拜理应只奉献给真正且永恒的力量。但潘姒的话语底层仍有她不同意且害怕的部分,那对阿儿哈而言是全然崭新的概念。过去她不了解人与人多么不同,大家对生命的看法何等悬殊。此刻她觉得好像一抬头突然看见窗外悬挂了颗全新的行星,一颗巨大而人口众多的行星,那是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神在那里一点分量也没有。潘姒这种不信神的稳固信念,让她感到惊吓。由于惊吓,她猛烈反弹:
「妳说得对。我的主母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且她们之中没有男人……潘姒,妳知道吗,我可以下令叫妳去陵墓服侍。」她愉快说着,仿佛向她的朋友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
潘姒脸颊上的粉色顿时消失。
「是的,」她说:「妳可以下令,但我不……我不是擅长那项工作的人。」
「为什么?」
「我怕黑。」潘姒低声说。
阿儿哈轻哼一声以示嘲笑,但她很满意,她获得证实。潘姒或许不信神,但她与每个凡人无异,终究畏惧黑暗那份无以名之的力量。
「妳是知道的,除非妳想去,否则我不会下达那种命令。」阿儿哈说。
两人间有一长段沉默。
「妳越来越像萨珥,」潘姒梦幻般轻声说着:「谢天谢地妳没有变得像柯琇!但妳非常坚强。真希望我也那么坚强,但我只是想吃……」
「继续吃呀。」阿儿哈说道,感觉优越又有趣。潘姒慢慢把第三颗苹果咬到见籽。
接踵而来的仪礼需求,将阿儿哈从两天的隐居生活中带出来。一只母山羊生了对双胞胎小羊,由于时令不对,这对小羊按惯例要献祭给兄弟双神。这是重要的仪典,第一女祭司必须在场。接着是「黑月之舞」,这种典礼必须在宝座殿进行,先在宝座前一个宽平的青铜盘中烧滚药草,阿儿哈吸入蒸气后,开始为不可见的亡者和未生者的精灵跳舞。她舞蹈时,那些精灵在她四周的空中聚集,并随着她双脚双臂的缓慢姿态旋转。舞蹈同时她也唱歌,但没人了解歌词,那是很久以前跟随萨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死记硬学的。双排巨柱后的暗处,有合唱女祭司跟着哼唱那些奇怪字词。残破殿堂内的空气也与这些人同声唱诵,有如殿内拥挤的精灵一次又一次跟着重复唱诵。
阿瓦巴斯的神王没再送囚犯到陵墓所在地,阿儿哈也渐渐不再梦见那三名囚犯。他们早已死亡,且已埋进低浅的坟冢,就在墓碑底下那个大墓穴内。
她鼓足勇气重回大墓穴。她必须回去:陵墓女祭司必须能无畏地进入她的个人领域,去认识领域内的各个路径。
头一回进入活板门颇辛苦,但没她担心的那么难。她把自己锻炼得很好,培养了相当的决心之后,就壮胆单独前往了。可是一进到里面,发现没有什么好害怕时,她险些被吓一跳。那里面或许有许多坟墓,可是她看不见: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死寂一片。全部就是这样。
一天又一天,她不断进去那里面,但每次总是从宝座殿后面那个房间的活板门进出,一直到她摸熟洞穴中那些有奇怪雕刻的石墙,继而熟透洞穴的整个回路,达到「知所未见」的境地。然而,她从不远离那些石墙,因为若在那空荡荡的大洞穴中乱闯,可能很快就会在黑暗中失去方向感,届时就算摸索回到墙边,也不会晓得自己在哪里。她第一次进去就学到,在那种黑天黑地的所在,顶要紧的是摸清楚已经过了几处转弯和开口,以及接下去还有什么方向的转弯和开口。这得借重计数才行,因为对摸索的手而言,每个转弯和开口都一样。阿儿哈的记忆力一向训练良好,这种藉由触摸和计数而非藉由目视与常识来找路的怪诞招式,一点也难不倒她。她很快就记熟墓穴里开凿的所有通道,也就是宝座殿与山丘顶底下那个比较小的隧道网络。但其中有一条通道她还不曾进去,也就是从红岩门入口进去的左边第二条。她知道,一旦误入那条通道,可能就永远找不到出来的路。虽然想进去那条通道、想认识大迷宫的渴望一直稳定增强,但她压抑着,必须等到自己先在地面上充分认识它之后,才好进去。
萨珥对大迷宫所知不多,只晓得其中几个房间的名称,以及到那些房间所该走或所该略过的一些方向和转弯。她仅以口头把这些数据告诉阿儿哈,从不曾在沙地上画清楚,甚至连用手在空中比划都不曾。萨珥本人从没按照那些指引走过一遍,也不曾进入大迷宫。但当阿儿哈问她:「从那扇常开的铁门要去彩绘室,该走哪条通路?」或「从骸骨室到河边隧道的通路是怎么连接的?」等问题时,萨珥会先沉默片刻,接着才背诵很久以前从前世阿儿哈那里得知的奇怪指引:略过许多岔路、左转好几回,等等等等。这些,阿儿哈只要听过一遍,就像萨珥一样牢记在心。每晚躺在床上时,她会一边对自己重述一遍,一边努力想象那些地方、那些房间、那些转弯。
萨珥带阿儿哈去看侦窥孔。侦窥孔开向隧道网,数量很多。所在地每栋建筑、每座神庙,甚至户外岩石上都有侦窥孔。这整个地区,甚至所在地围墙外的地底黑暗中,潜伏着蛛网般的石壁隧道,总长数哩。但这里的人,只有她、两位高等女祭司,还有她们三位的专属仆人:宦人马南、乌托、杜比,知道他们踩踏的每一步路底下有个隧道网存在。其余人都只透过模模糊糊的传闻,晓得陵墓墓碑底下有洞穴或房间一类的东西;但他们没有人对任何与累世无名者或其圣域有关的事感兴趣。或许他们认为知道愈少愈好。当然,阿儿哈的好奇心最强烈,一知道有侦窥孔开向大迷宫,她便想找到那些侦窥孔。然而,那些侦窥孔隐藏得非常好,可能在地板铺石中,也可能在沙漠地表,她始终一个也没找着——她甚至没发现她自己的小屋就有一个侦窥孔,还是萨珥指给她看以后,她才晓得。
早春有一晚,她取了一盏蜡烛灯笼,没点亮,带着穿越陵墓墓穴,走到红岩门那条通道的左边第二条通道。
她摸黑往下走了约莫三十步,遇到一个开口,她用手去感触嵌在岩石中的铁质门框:到目前为止,这是她探险的极限。她穿过那扇铁门,沿隧道走了很长一段路,感觉通道渐渐向右弯后,才点亮蜡烛观看四周。这里准许点灯,因为她已经不在墓穴了。这地方比较不那么神圣,但或许更为吓人——这里是大迷宫。
烛火照亮的小圆内,四周所见尽是粗素的岩石墙壁、岩石拱顶、岩石地板。空气沉滞不动,不论前方和后方,只见隧道延伸入黑暗。
穿越再穿越,所有隧道长得都一样。她一直小心计算转弯数和通道数,还一边默背萨珥的指示,虽然她已熟得不得了。毕竟在大迷宫里,一迷路就不可收拾。如果是在大墓穴和它周围的短通道内迷路,柯琇或萨珥还可能找到她,不然,马南也会试着找她,她之前带他去过几次。而这里,除了她,她们没人来过。纵使她们走到墓穴大叫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是迷失在墓穴半哩外错综缠绕的隧道内。她想象听见回音叫唤她,以及自己如何尝试去找她们的情况:那回音响遍每条信道,她追寻着,却反倒更陷入迷阵。由于想象得太生动逼真,她竟以为听见远处有人呼唤她名字,不由得停下脚步。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她这么小心,是不至于迷路的,何况这又是她的地盘、她个人的领域。黑暗力量及历代无名者会引导她的脚步,如同她们会把其余胆敢闯入陵墓大迷宫的凡人带往错误方向一样。
这第一次探险,她虽然没有深入迷宫,但也够深入了。一股全然孤独与独立的确定感,一种奇异、苦涩但快乐的感觉在内心增强,牵引她一次又一次回去,一次比一次走得深入。她去了彩绘室和六叉道,然后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