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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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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盛唐,多少繁华。这不仅在于国力的强盛、文化的灿烂,更表现为精神风貌的昂扬自信,以及人物的俊逸与风流。绝代君王如太宗武皇,名将良相如李靖李泌,天才诗人如李白杜甫,高僧大儒如玄奘韩愈……他们的名字便是一段传奇,一个神话,与那个云蒸霞蔚的时代一起,沉淀为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永远的珍藏与骄傲。人生意气唐时代。当我们为美伦美奂的大唐盛世赞叹不已的时候,也不禁会沉思这样一个问题:历史由谁创造?兴衰由谁主宰?
古中国的先哲们把这归因于“天道”,冥冥中自有一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推动着历史的车轮,见证着尘世间一切生死荣枯。“天命当兴”、“气数已尽”,这样沉重宿命的话语,一直回荡在华夏历史数千年的时空之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便曾对着乌江的滔滔逝水,发出过“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慨叹。纵然英雄盖世,无奈形势比人强的苍凉与悲壮,弥漫着一页页的青史黄卷。然而,在中国历史上,也从来都不缺另一种声音,那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激越呼声,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放自信。于是,有人匍匐在天命的脚下,为不可揣度的天意而惶惧颤栗;有人更改名字称号以顺应天命,期望能由此带来非分的功名和富贵;但也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自己创造预言,编织谶纬,一把扯过天命来为自己服务。不同的性格,构筑起不同的人生,也为历史的发展,平添了无数莫测的变化。是的,历史人物都有他的局限性,都不能超越他所在的大环境,但的确有这么一些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他人的命运。他们不能战胜“命”,但却能把握“运”,他们不能超越时代,但他们成功地超越了自我。
武则天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尽可以分析说是唐代社会对于妇女的宽容让她有了出位的条件,或者说是高宗身体不好才给了她机会,或者干脆说是长期受压抑的庶族地主要夺取政权,所以把她推到了前台,但无可否认的是,她的成功至少有七成应归结于她自己非凡的才能和手段。她的从政之路血腥残忍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留下的评价也是毁誉不一,但不管你是崇拜她还是唾弃她,都无法不正视她的存在。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在她前面,有不少掌握实权的皇后太后,但都没有这样的胆量改换旗号正式称帝,在她身后,也有无数效颦者跃跃欲试,但即使是在妇女地位较高的唐代,也再没有人能问鼎成功。这段历史一直让我很感兴趣,初中时曾经写过一首关于唐朝的打油诗,其中有这么几句:“则天回首紫微暗,独坐金殿称风流。当世多少奇男子,对此莫敢不低头。”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想知道这个在千百年后依然让很多人感觉尴尬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又是怎么样的。她的身边,有祖父被她杀害却终身为她尽忠的上官婉儿,心向李唐但还是为武周劳心竭力的狄仁杰,倍受疼爱、老公却被她活活饿死的太平公主,这些人是怎样看她,对她又怀有怎样的情感呢?这真是很有趣的事。历史的魅力,就在于它给了你一个简单的框架,同时又留给你无限想象的空间吧!
然而隔了一千多年的风烟在来检视这个青史中的女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现实政治服务,向来是中国官方史学的基本特点,但对于武则天来说,事情甚至更为复杂。首先在于太宗高宗时期的史官许敬宗,其修史一向让人评价不高,比如太宗曾经赐《威凤赋》给长孙无忌,他写成给尉迟敬德,因为敬德是他的儿女亲家,长孙无忌却是他的政敌。因此许敬宗刚一去世,便出现了要求删改实录中不实之处的呼声,并且立即得到了唐高宗本人的赞同并付诸实行。(此次改史,也牵涉到高宗后期帝后权力之争,容后再述。)因此,如今我们看到的太宗后期及高宗时代的政争,面目已经十分模糊,对于武则天的崛起过程,也就充满了各种猜测。
其二、武则天以周代唐女主天下殊为不易,与儒家伦理传统道理相悖,为宣扬自己的“君权神授”和“王者不死”进行了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留下了大量真真假假的传说故事,无论是她的名字,还是出生甚至死后立碑,都流传着各种说法,甚至可以说她的一生都笼罩在神话和传说之中。
其三、封建史家对于她的描述很可能是不公平的。比如《资治通鉴》里面就充斥着一些自相矛盾的说法。流传甚广的武则天怕猫的故事,说她残酷迫害王皇后和萧淑妃,萧淑妃临死之前大声诅咒来世必化为猫,武则天为鼠,生生扼其喉。据说武则天被这样狠毒的诅咒吓怕,自此宫中永不养猫。然而同样是《通鉴》,又记载了长寿元年武则天如何调教猫和鹦鹉和平相处,并在大臣面前显摆,结果猫当场把鹦鹉给吃了,让她十分尴尬。(“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大量妖魔化的记载,形形色色的传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其四、建国之后,对于武则天的评价仍然是变化无常的。五十年代,史学界对武则天是基本否定的,岑仲勉的《隋唐史》说武则天在位二十一年,“实无丝毫政绩可记”。六十年代,情势为之一变,武则天成为儒法斗争推动历史发展中进步的法家的代表,其历史地位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郭沫若连续发表文章,全面肯定武则天,断言“武后统治时代是唐朝的极盛时代”,井引用武则天自诩“知爱百姓而不知爱身”的话来证明她的德政。郭沫若的有些说法让我们觉得很有趣,比如他说武则天“是维护均田制的,……遗憾的是从史料中找不出武后保护均田制的明令,但也找不出相反的证据。我揣想是由于站在反对武则天立场的史官们把它湮没了”。郭沫若还提出了无字碑是武则天自己所立的说法,据说是武则天的遗愿,表明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述。可是从现存的记载来看,从未提到过武则天的遗愿包括立无字碑这项。文革过去,随着“红都女皇”的倒台,关于武则天的口水战又再度升温。再加上当今女权运动的影响,她的身分除了女皇,僭主,法家代表之外,又多了一重妇女解放的色彩。
历史变成传说,传说变成神话。千余年来,武则天的形象便象这无字碑一般任由人们涂抹评说,似乎再没有哪一个帝王惹了如此多的是非。隔着厚厚的油彩,要分辨她的本来面目,基本上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仍想试一试,尽量从现存的各种真假难分的记载和传说之中,追寻这个非凡的女子……
第一章、并州女子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一面镜子,可以鉴兴亡。”大唐二任帝太宗皇帝如是说。这话当然很有道理,然而我们怎么知道自己照的不是哈哈镜?史家纵或力图做到客观公正,在史料鉴别和取舍之际,也难免因自身的立场而有所倾向,再加上执政者有意无意的影响,镜中人纵然有着相似的眉眼,气韵和神采也可能全然不同了。太宗皇帝可谓对自己这套镜子哲学身体力行,不仅表现在他的确从历代的兴亡中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教训,也表现在他把风月宝鉴背后的兴亡——争夺话语权的战争,毫无顾忌地搬上了前台。是有心?是无意?是不屑顾及还是无法顾及?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而且沿着这样的轨迹一路发展下去。时隔千年,唐代的实录及国史,如今已经全部佚散,但我们仍然可以从现存史料的只言片语中,隐隐查知书写青史背后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众所周知,唐代《高祖实录》和《太宗实录》是由房玄龄监修的,其间发生过著名的“领导亲切关怀”一事,据传着眼点主要在于玄武门事件的定性问题,原有记载在太宗御览之后按其要求重新修改。尽管中国史书一向有为尊者讳的传统,而有改史之嫌的帝王也非他一个,然而官方明文记载且详述经过的他还是得算头一个。连作弊也敢开天下先,难怪惹了那么多的话题。而太宗朝后期的历史《贞观实录》,则由长孙无忌监修,其后许敬宗有过篡改。此外,许敬宗也负责《高宗实录》的撰写,但在许敬宗死后,高宗突然表示事多失实,命宰臣改正。而结果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高宗的形象,极其心软仁厚,完全是在许敬宗的挑拨甚至恐吓之下,才含着泪贬杀了于他有大恩的舅父长孙无忌。果然,事隔不久朝廷便下诏为长孙无忌平反昭雪,归葬昭陵。以武则天对于长孙无忌的仇恨来看,很难说这次事件得到了她的衷心支持,别忘了她直到临死之前才原谅了王皇后、萧淑妃和褚遂良等反对她做皇后的人。由此,我们不能不怀疑武则天在高宗朝后期对于朝政的掌控程度,以及当初那个真正想除掉长孙无忌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时间是站在武则天这边的,她很有耐心地等到了高宗去世,自己完全而直接地支配朝政之后,亲自监修钦定《高宗实录》一百卷。和太宗高宗多少会有些避忌不同,她很直接地自己亲自出马操作,——《新唐书*艺文志》及《旧唐书*经籍志》均明文提到,《高宗实录》为“大圣天后”所亲撰。这一番龙争凤鸣,不由得让人想起奥维尔《一九八四》中的经典句子“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她关注的不仅是高宗朝的那段往事,也包括武周朝自我形象的塑造。在她当政期间,有宗秦客撰《圣母神皇实录》,长安三年,在她生命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时候(当时已80岁),又下诏特进武三思等修唐史,只是书尚未成已然遭遇政变,被迫退位(见《唐会要*修国史》)。
由此可见,武则天真是个很强势的女子,几乎做了男性帝王要做的一切事情,不仅占据了两性间的支配地位,更力图主宰那个男权社会中的话语权。可惜敌不过命运,李唐皇室复辟,一切的希望也如梦幻泡影般破灭。《则天实录》和《唐国史》最后由开元史官吴兢等完成。而她的毁誉,也只能在司马光郭沫若这些男性话语者的口舌间翻覆变化。
重新检阅这段历史,有时不免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唐朝历代帝王都在竭力仿效太宗,然而真正继承了太宗皇帝衣钵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仿佛却是这个和李氏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并州女子。
武则天,并州文水人。关于她的出生之地,有利州(今四川广元)和长安两种说法,大抵是根据武则天出生之时其父在何处任职推断的,然而论她的籍贯,算来应是并州的。武则天本人便亲口说过:“并州,朕之枌榆”(枌榆,即故乡之意)。对于这片“龙兴之地”,她显然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多次亲切接见当地父老乡亲,改并州为北都,并仿效汉高祖刘邦惠及故乡的先例,为当地百姓世代免除赋税等等,称她为并州女子,也许更为合适吧!
可能有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则天二字并非武则天的本名,而是来自于死后谥号“则天大圣皇后”,开元史官吴兢因做《则天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