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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说什么“南枝得暖北枝寒”,不就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吗!他想,明朝肯定是完了,不亡于流寇,必亡于清朝,自己被擒降清,说不定是好事不是坏事——朝廷政治腐败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边事荒驰,文恬武嬉,很难有所振作;以崇祯的刚愎自用、生性多疑,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有可能成为袁崇焕第二,与其绑赴西市,吃刽子手零刀碎剐,不如在此地得遇明主,尚可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他想:自己虽未被授职,但这是皇太极的良苦用心,既已处囊中,还怕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就在这时,睿亲王爷亲自来看他了。为了这一天,洪承畴就像一个久旷的嫠妇等再醮一样——几乎引颈而待近三年。
8 君臣定大计
洪承畴不意摄政王和豫亲王联袂拜府,真有几分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倒是摄政王很随便,他笑嘻嘻地将正行大礼的洪承畴拉起来,转身和豫王上炕坐了,又把鞋子脱了,双腿盘起来,很随便地说道:
“阳春三月了,关外还是这么冷,这情形与先生家乡差得可远了?”
一听摄政王将此地比家乡,洪承畴真想将《李陵答苏武书》中的话,背它一段,所谓:韦韝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夜不能寐……
但身为降人,洪承畴哪能说得出口?只好含糊地地点头说:“差不多,都差不多,这里也很热闹。”
多尔衮顺手摸了摸屁股下的狼皮褥子说:“哪里话,这里冰天雪地,南人哪能习惯呢,不过,也快了。”
洪承畴一听摄政王说“快了”,便明白其所指,虽不敢打听,却又有些耐不住,正犹豫间,多尔衮却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问道:
“洪先生,听说你在关内时,曾与流寇周旋了好几年,流寇数次败在你的手上,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么,你一定对流寇情形了如指掌了?”
洪承畴一听,立刻明白摄政王此行与流寇有关,忙点头说:“是,臣一度被崇祯任为三边总督,专任剿贼事宜,所以,对流寇之由来发展,有所了解,流寇的前闯王高迎祥,便是臣手下的陕西巡抚孙传庭擒获的。”
多尔衮不由与多铎相视一笑,多尔衮说:“先生一走,才几年功夫,这流寇又日见坐大,尤其是李自成一股,声势已十分浩大了。”
洪承畴一听,正想问问流寇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不想一边的多铎竟突然发问道:“洪先生,我问你,这李自成可是李世民的后代,仗着是唐朝皇帝的后裔,成心要向朱家讨回江山?”
这话问得欠缺常识,要是别人,洪承畴可能会嗤之以鼻,眼下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回王爷话,李自成与李世民虽同姓李,却是同姓不宗,且其间相距七八百年,讨回江山之说也立脚不住。”
第85节:8 君臣定大计(2)
多铎说:“怎么就同姓不宗呢?”
洪承畴见此情形,只好细说从头,他任三边总督时,也曾派人将李自成、张献忠等人的出身、家世打探过一番。李自成原藉陕北米脂,那地方在唐代属银州,是党项人拓跋思恭的踞地,李自成老家在距米脂四十里的李继迁寨,这李继迁是党项族人,本也姓拓跋氏,因祖上有功朝廷,被唐王朝赐姓李,至李继廷手上,又因以夏州归宋,宋太宗为羁縻他,乃赐姓赵,名保吉,赵保吉'李继迁'的孙子,就是西夏国第一代君王李元昊,因为弃宋自立,便丢开赵姓仍姓李。如果李自成是李继迁的后代,那么他的本姓应是拓跋氏,至于他的血统——洪承畴侃侃而谈,说到最后竟说不下去了,因为既姓拓跋氏,那么,便应是党项羌,那是五胡乱华时留下的孓遗,不过已汉化罢了,眼前的爱新觉罗氏,不也是胡人么?
洪承畴说时,多尔衮很少插话,眼下见他突然打住不说,立刻明白他是有所顾忌,不由宽容地笑了笑,说:
“你是说,这李自成应是胡人?”
洪承畴诚惶诚恐地说:“是,按说,他应出身党项族,而李世民的郡望为陇西,两李可说风马牛不相及。”
多铎听到这里,始听出一些苗头,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搞了半天,李自成姓拓跋,可这拓跋氏怎么连自己本来的姓氏也弄丢了?”
多尔衮眼下却不想探讨这些,他怕多铎再问下去,忙插开话题道:“洪先生,虽说李自成与李世民风马牛不相及,但他却真的成气候了——目前关内情形大变,先生愿知其详否?”
洪承畴忙拱手愿听,多尔衮于是将他所得到的情报略说一二。
一听流寇已拿下太原,洪承畴不由一惊。年前他已听到孙传庭临潼大败的消息,心想孙传庭一败,明军精锐损失殆尽,崇祯如果不调宁远兵,手中只怕再也派不出像样的兵和像样的将了,后来得知继任督师为余应桂,他心里就在想,这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以余应桂这样的书生任督师,李自成还不横行无忌?回头一想,假如我是这个李自成,下一步将怎样呢?就这么一转念间,他竟忽有所见,不由喜上眉梢,双手一拱,向多尔衮道贺说:
“这可是大清的大喜事,臣预为之贺。”
多尔衮说:“流寇声势浩大,这以前也多亏他们拖住了崇祯的手脚,我大清才得以不到明朝十分之一的兵力、国力,屡屡得手,不过,眼下他们已逼近北京,明朝眼看就要完了,将来与我为仇者必是流寇,先生此贺,是否勉强?”
洪承畴信心十足地说:“王爷,没有把握的话,臣是不会说的。别看流寇眼下势大,毕竟根基不牢,所谓绠短者不可汲深,褚小者不可怀大,处此关键之时,乾坤一掷,何能轻易下注?须知进入北京虽是最终目的,但北京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到时羝羊触藩,傀斌尖卡,将来收拾残局的,必是我大清无疑。”
这结局当然是多尔衮所希望的,不过,洪承畴说得太含糊了,他有些不信,乃说:“据说自前年起,流寇进入河南,饥民日从者上万,去年便已挟百万之众,为取关中为根据地,临潼一战,孙传庭全军覆没,年初李自成由陕西渡黄河,一路望风披靡,谁都可看出,崇祯帝手中,已是将相无人,兵饷两缺,流寇进入北京已是早晚的事,眼下孤身边有人担心,流寇一旦稳定了局面,便可号令天下,我军虽锐,却无法与其争风,不知先生认为此说可有道理?”
洪承畴微笑着摇头说:“王爷,百万流寇之说只怕未必。据臣所知,关内这些年来,兵连祸结,灾荒频仍,中原各地早已是人民逃散,十室九空。因到处是饥民,很容易受流寇裹胁,所以流寇要招聚百万之兵不难,但要养活百万之兵却不易,且不说粮秣被服,兵器车马,单是运输一项,也非两三百万精壮不可,流寇能做到吗?所以,据臣估算,他们眼下除留守陕豫之兵,能带到北京的兵有二十万便很不易了。”
多尔衮对流寇有“百万”之说本有怀疑,听洪承畴这么一分析,不由点头,但又道:“先生此说,孤有同感,不过流寇起事已十余年,辗转十数省,愈战愈强,这只怕也是事实。”
第86节:8 君臣定大计(3)
洪承畴一开始便明白摄政王此行的目的,既然王爷屈尊求教,他还吝啬什么?忙说:“禀王爷,要说流寇,厉害固然厉害,但流寇也有其致命的弱点,可以说,李自成确有高于其它各贼之处,不然,他也不可能几次死而复生;但李自成再强,仍不免流寇积习,虽能为患于一时,却不能称雄于永久,所谓‘天地之道,极则反,满则损。’流寇必然败亡,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
多尔衮说:“先生此说,当然是正理。但万物初生,必然兴旺发达,就像当年刘邦、朱洪武一般,先生何以说他必然败亡呢?”
洪承畴连连摇手说:“刘邦、朱洪武皆是一代英主,不但个人抱负非凡,识见宏远,且左右辅弼之臣,如张良、陈平、徐达、李善长之辈皆为王佐之才,所以刘、朱自然能得天下;但李自成则差之毫廛,失之千里。”
多尔衮虽对中原历史有着与生俱来的爱好,却未听人将刘邦、朱元璋等具体人物作过剖析,一时兴趣盎然。乃说:
“刘邦、朱元璋皆出身布衣,迫于秦元暴政而起义,这与李自成有何区别?开始时也是由弱到强,终于一统天下,眼下李自成不是也越做越像样了么?”
洪承畴微笑着摇头说:“不然不然,想当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陈胜、吴广举义旗于先,为什么不能成事?究其原因,陈胜、吴广毕竟胸无大志,贪于逸乐,稍获成功,便不知所以;而刘邦则不同,他虽出身无赖,但知自我约束,赖萧何、陈平等人扶持,进入咸阳后,便封宫殿,严纪律,废除秦法,约法三章,一下就获得关中父老的支持,终于站稳了脚跟。这以后败项羽,灭韩信等,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以致大风之歌,响彻四乡,刘邦终成为开一代伟业之英主。朱元璋也是如此,想当初,元顺帝失德,奸臣弄权,政治腐败,刘福通、韩山童揭竿而起,开始之初,朱元璋不过是郭子兴手下一亲兵,名不见于经传,其时陈友谅、方国珍、张士诚辈,群雄逐鹿,而朱元璋终能一一败之,卒成大业,这也不是上天独厚朱氏,而是朱元璋自有过人之处。所谓‘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置卫屯田,兵食俱足’。这可不是后人的溢美之词,乃是当时的实况;加之刘基、李善长、徐达、常遇春等文臣、武将之襄助,又岂是陈友谅、方国珍辈所能及及?当今之世,虽与秦末、元末类似,李自成出身寒微,其行状也与刘邦、朱元璋相仿佛,但身边牛金星、刘宗敏等,或为落第举人,或为赳赳武夫,见识短浅,器小易盈,此诚沐猴而冠者也,又岂能望张子房、徐达等国士之项辈?王爷若不信,只须看他们此番悬军北犯,便知李自成左右庙算是何等失策了。”
多铎一听,不由高声说:“洪先生,这悬军北犯四字,可有说的?”
多尔衮也对这话题感兴趣,乃说:“是的,既然崇祯手中将相乏人,而李自成已是兵强马壮,自然是要问鼎中原,先生何以责他悬军北犯?”
洪承畴微微一笑,说:“王爷容禀,悬军之说,语出《明太祖实录》。想当初,太祖朱元璋已次地消灭陈友谅、张士诚等部,除浙东外,掩有江南大片版图,乃召诸将议北征,鄂国公常遇春主张直捣元大都,以为可取破竹之势,可太祖却不以为然,他说,元建国百年,守备必固,悬军深入,馈饷不前,援兵四集,乃危道也。所以太祖决定先取山东、两河,拔潼关,略陕西,破其藩篱、扼其户槛,待元都势孤援绝,方可不战自克。后来战局发展,果如太祖之言,因而得以迅速平定天下。而眼下流寇呢,要说,也与当年形势类似,不但掩有关中,就是两河也大半入其掌中,看似兵多将广,崇祯已无能为力,但仔细考究,却与事实相差甚远,第一,他们进入关中还是去年九、十月的事,不到半年时间,立足未稳;第二,河北、山东及江南大片土地还为崇祯所有,朱明掩有天下三百年,树大根深,真要连根拔起,尚待时日,李自成左右若真有见高识远之辈,便不应在此时此刻,悬军北犯,而应该建议他先经营关中,稳定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