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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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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直罪臣路温,请以左相、诠政院院首董建林十大罪为王上陈之!”轻寒的殿外飘荡着清亮之声。

轰地一声,殿内炸开了锅。我所站处的诠政院一列,以礼部和工部尚书为首,各官纷纷跳脚,走到殿门边齐声叫骂:“尔等竖子,竟敢出言诬蔑当朝一品大员!”“殿外叫嚣,此乃漠视王威!”

“其一!”路温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开奏章,清了清嗓子。敢情这几天是养足了精神,他这一开口竟将聒噪声都压了下去,“董相早年任工部尚书,乃穷土木以役百姓,中饱私囊未尝行止,堪称青国之蠹……”

自路温开骂之时,帛修院那丛人就不停地唧唧咕咕,右相幸灾乐祸地瞟视而来。立于我前侧的董建林忽地转身,与之灼灼对望。

“其二!”路温不愧是骂战高手,面对迎面飘来的口水是面不改色,义正词严地大吼,“暴行有作,沦灭天理,弑杀常麓书院郝梃棹等六名君子……”

左相目眦尽裂、老容惨白,只见他的手掌越收越紧,震的象牙笏板微微颤动。

“宁侯!”随着殿外列举的罪状越发惊人,董建林终于耐不住了。

允之慌慌睁眼,满目惺松。他一摇一晃地走近了,轻轻颔首:“董相何事?”

“您!您也不管管!”董建林一挥白笏,差点扇到我的脸上。

“管?”允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董相又不是不知道,本侯平时只是在文书院混日子。连您老都管不了的,本侯又怎么有本事管上呢?”

高,实在是高。我恨不得当场为他鼓掌,允之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世无其二。

“是啊,是啊。”容相笑容可掬地走来,很是亲密地拍了拍董相的肩,“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左相又何惧呢?”

“其九!”殿外又是一声清喉,“逆臣僭越,乱烈侯之耳目,动国运之根本……”

一字一句尖刻入骨,骂人不吐脏字,却又切中要害。文辞之锋锐、掐架水平之高,让人拍案叫绝。我以袖掩面,偷偷向侯列看去。果不其然,三殿下一扫月余的喜气,刚毅的脸上布满阴霾。他下颚抖动,鼻翼微皱,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反观那一位,殿外骂的越响,七殿下笑得就越温善。他不时偏首看向上座,看样子是期盼王上尽早到来。

若说前面八条是往骆驼身上堆放重物,那这第九条可谓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骆驼压倒,也终于把诠政院众官惹毛。

“混蛋!”礼部尚书魏老头挽起袖管,向后一招,“多说无益,诛毙弄臣!”

一呼百应,气红眼的诠政院众人提着笏板就一拥而上,场面太壮观了。我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同事张牙舞爪地扑上,花拳绣腿地一阵猛殴,狰狞的模样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衣冠禽兽。

我向后退了退,站在了无人注视的角落。细细打量允之的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引发今日朝乱,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御令到!”尖细嘹亮的嗓音在青穹殿里响起,那头还打的不亦乐乎。

“众位大人!成何体统!”内侍得显一挥拂尘,提声喝止,“殿卫!还不上前阻止!”

喧嚣过后,只见参与殴斗的诠政院众臣胡须凌乱、衣衫不整,而跪直在地的文书院年轻编修们则鼻青脸肿、满面残痕。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老少少,暗暗惊叹人的潜力之无穷。

捂着嘴,硬是忍下狂笑的冲动。正了正脸色,站到斗战先锋魏老头的身后,我拱手而立。

“王上连日操劳,微恙在身,今日罢朝!”

长调一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晨光微熹在拂动的袖边倘佯。

悄然,四下无响。

据说,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一来从未罢朝,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勤勉君王。怎么今日,突然破了全勤记录呢?我紧了紧笏板:很不寻常。

“请众位大人行止得当,勿让我王病中起忧。”内侍长收起拂尘,幽然出声,“另请烈侯、荣侯、宁侯三位殿下移驾御书房,王上有事商议。”

青穹殿与御书房之间远隔千米,纵使文书院编修声嘶力竭,青王也听不到啊。我轻轻摇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允之:终究失算了么?

不待我细思,却听殿外一声高喝:“清傲罪臣张仪,请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为王上陈之!”

我瞠目结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阳下,一众寒族编修人人手持奏本,个个昂首挺胸,眼角的瘀肿难言眸中的坚毅。透过清澈的晨光,我终于看清了,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来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乱朝纲,侮弄三尺,诡作百端,可与董建林并称当朝第一奸佞……”

不仅是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被这一群瘦弱书生所吸引,众目惊愣。

“不可参与。”耳边响起轻语,我恍恍偏首,却见微厉的桃花目。

“不可参与,切记。”允之唇畔不动,再次提醒。

不可参与什么?未待我出声询问,红色衣袍便飘然而过。

天幕下薄雾散尽,却在我的心头笼起……

“儿臣(儿臣,儿臣)参见父王。”

静幽幽的御书房里,回荡着三声问安。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边,见到本该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阅奏章,且毫无病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父王是不想理会那群“疯狗”才罢朝的,还好,还好。

“翼然。”青王目不离卷,沉沉开口。

“儿臣在。”

凌准重重搁笔,低声一斥:“跪下!”

荣侯凌彻然瞥视下方,看着乖顺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将九弟踩在脚下还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转眸,暗自期盼着父亲的怒骂。

“淮然。”出乎老七的预料,青王并没有理睬跪伏的小九,而是看向暗自庆幸的老三。

“儿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脚下,刚放下的心又纠结在一起,是……轮到他了么?

“孤问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该如何了结?”

什么?

什么?

同样的惊问出现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转眼间,两人又都明白了:这是一次王试。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郑重开口:“儿臣以为寒族不分尊卑,无视王威。文书院众官应革职查办,不可姑息养奸。”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蠢钝,让他怎么好意思全力相较啊。凌彻然唇边浮起讥笑,你当父王是怕事才罢朝的么?若开了朝议,那华寒二族必将死斗,不给个最终判定两方都不会罢休。而父王却是想维持以往华贵寒轻的局势,这才称病不朝啊。你如今却想要断了寒族的官势,这不是反着毛捋么?

“彻然,你觉得呢?”

就等这一问,荣侯自信满满地倾身:“儿臣以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让洛太卿亲审以示公平。”审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门下。再审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寒族的嘴罢了。

“喔?”青王颇为玩味地看着满眼温煦的老七,“彻然不怕秋启明被判有罪?他毕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彻然义正严词地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一子侯乎?”

“嗯。”凌准不住颔首,“好,很好。”

凌彻然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将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尸万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转了语调,冷然开口,“你们真当只要罢几个官、审几个案就可了结此事么?”

森寒的语气让暗斗的两人一个机灵,猛然回神。砰砰两声,二子齐齐跪地:“儿臣知错。”

“各地华族张扬跋扈,京师子弟更是娇纵上天!”凌准一推案上的几摞奏折,百十道书册劈啪飞下,不时打在三个王侯的身上,没人敢扭身闪躲。

“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看看!”凌准拍案痛骂,“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说的都是华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脸上,“这是西北万县的千人血书,说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压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滞,额上浮起冷汗。

“这仅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还有多少是你们私自扣下、秘密销毁的?”凌准切齿发音,其声沉沉,仿若从胸间发出,“嗯!”重重拍案,惊的殿外内侍个个发颤。

“儿臣(儿臣、儿臣)知罪。”

青王喘着粗气,手掌不稳地端起茶盏:“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各州县书簿、行人已罢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精亮双目,齐齐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书簿乃是低层文秘官,同京师的文书院一样,承担着起草文书与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则是往来于都城与州县之间,传递奏章的小吏。这两个官职看似轻微,甚至没有品级,实际却搭起了王国政通的骨架,可谓官小却责大。

而书簿、行人罢官,反映到京师的便是奏章骤减,小九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两人忿忿而视,凌翼然撇了撇嘴,无辜地看向他们:“此事已在第一时间禀明父王,翼然并无丝毫隐瞒。”言下之意,找人算帐别找他,冲着那位去吧。

谁敢怪那位?想掉脑袋不是!老三和老七被骂的七荤八素,闷声不响地再次趴下。

“哼,哼。”凌准的鼻翼不时扇出冷息,整个人散发出煞人戾气。

真是如跪针毡,如临深渊。难兄难弟凝神屏息,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两腿麻木,两人忽听一声叹息:“淮然、彻然,你们先退下吧。”

捡回了遗落的心跳,老三和老七暗叹一口,颤颤站起:“儿臣(儿臣)告退。”

他们强作姿态,互不相让地走出御书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冲,凌彻然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竖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混帐东西!”只听杯盏砸落,凌准怒声再起,“就一个文书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彻然勾起嘴角,脚步重归轻快,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看来父王只是震怒于寒族罢官,并不是真心责怪啊。

呵呵,他面上带着笑,走在冬阳轻暖的廊下。忽地只见内侍长抱着拂尘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不待他出言讯问便闪入御书房。何事如此惊慌?凌彻然皱起了淡淡的眉。

“什么?!”青王啪地站起,怒目看向气息未定的得显,“你,再说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随他数十载的内侍长颤颤地低下头:“青穹殿口角引发百官群架,文书院编修谢林因体弱终不敌众人拳脚,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咳……”凌准掩住双唇,身体剧烈颤动。温热甜腥喷喉而出,染的手掌一片粘腻。他生怕病态被凌翼然发觉,仓皇俯视。却见地上那人并未抬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

得显掏出绢帕为王擦拭手掌,而后又向后退去:在宫里殴杀大臣,这分明就是无视王威,怪不得君上如此忿恨。

终于死了么?在人所不见的那处,微笑在凌翼然优美的唇畔飞扬。父王啊,您看清了么?华族的真面目。为了他们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无视您的权威啊。儿臣布了这个局,就是想为您擦亮双眼,猛虎不可卧于塌下。今日他们能杀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夺了您的命。您看清了么?谢林的血把您浇醒了么?

那日他将各地小吏罢官一事呈上,为的是试探。若父王当即拍案,下令彻查此事,那便说明了父王对华族还是忌惮的、还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动、有意放之,那便说明父王已动了心思,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以弱华族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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