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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井大和义沉默片刻。其实,家康希望他在关东军队完成对大坂城包围之时,在能够炮轰天守阁的位置筑起一个高大的炮座。大炮的重量,家康还未具体向中井清正透露,但似是从红毛人手中买来,相当有分量。如在炮座上置一座可射出几贯重炮弹的大炮,炮座极可能坍塌,况且,也非只放一炮,故中井大和甚是为难。
“若是供养塔,小的当然不会拒绝。可若是筑一座攻打于小人有恩的丰臣氏的炮座……”
“我明白。”家康小声打断了他,“说是杀生,其实只是造起来即可,也许一炮不发呢。”
“大人能有个准话吗?”
家康摇了摇头,“若说绝对一炮不放,造出炮座有甚用?不发炮,自不会死人;也许会发炮,便会死人。但,我还是认为非建不可。”
“唔。”中井大和叹了口气。
“大和守啊。”
“在。”
“事到如今,解救丰臣氏的办法只有一个。”
“……”
“那些大将都不足谈,就连右大臣也无可奈何。现在,能提出议和以安抚众人的,只有淀夫人。”
“这……小人也知。”
“一旦淀夫人被炮击中,他们还有何主心骨?只要让他们生起这种疑虑,议和就水到渠成。这样一个炮座,未必是为杀生……怎样,你答应吗?”说着,家康又平静地添了一句,“此事将军也不知。”
思虑良久,中井大和守默默伏在地上。中井大和守真想一口拒绝,但家康平静的语气背后,却流露出让入难以违抗的威严。家康已明白告诉他,即使建起高大的炮座,也未必会发射,因为其目的只是想利用大炮,让淀夫人弃战求和。
仅仅架上大炮,就会令淀夫人放弃?若恰恰相反,大炮令城内群情激愤怎么办?几炮不就把秀吉公引以为傲的天守阁轰塌了?到时,遭到毁坏的将不仅是天守阁,储存于下面的火药恐也会爆炸,万千人恐会同时丧命。倘若秀赖和淀夫人同赴黄泉,又该如何是好?
中井大和守从心底里觉得家康可惧。曾听人把那种大炮称为“国崩”,但他并未亲眼目睹过它的威力。
“听说只要一发炮,无论多么坚固的要塞,也会在瞬间崩塌……”中井清正喃喃言罢,又不无担忧地加上一句,“真希望这场战事用不着大炮,就能结束。”
家康也松了口气,点头,“不必担小,并非非用这大炮不可。因为家康除了大炮,还有几手棋,亦会让淀夫人更易说服众人。”
“希望大人能够如愿以偿。”
“大和守,大坂城决非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人建造的城池,亦会因人坍塌,他们这么想,就铺好了通往太平的坦途。家康比谁都希望战事能早一日结束。你信我一言,好生去准备吧。”
“遵命。”
中井大和守退下之后,家康再次把奈良奉行中坊秀政叫来,并与此次随军而来的金地院崇传、林道春、兴庵等人闲谈片刻,方就寝。
十六日,天下雨。
时已冬,雨水冰冷刺骨,身弱之人实在忍受不住。
“不用太急,等放晴了再走。”家康把意气风发的旗本大将们斥责了一通,决定待雨停了之后再出发。当夜,就住在法隆寺的阿弥陀院。
家康总想千方百计拖延决战,总想给大坂机会,这真是一次令人焦虑、迷惑的旅程啊!崇传、道春等人都在担心,家康是不是病了?
秀忠则把此次出征,看成向天下展示幕府威仪的绝好机会。从伏见城出发之后,他当日就抵达平野,等候家康。父子俩的想法迥然不同。
十七日,雨完全停了,路也干了。
由于家康早就下令寅时四刻从法隆寺出发,众人都觉大战在即,故一起来就穿上了盔铠。
看到崇传、道春、兴庵等都身着武装,家康不禁放声大笑,“哈哈,我的旗本当中竟有三名法师啊。”
他仍不穿盔甲,着一身绣满鹰羽的阵羽织,轻装从大和进入河内。
从黄昏时分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布满阴霾,到达摄津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家康立刻命人把轿舆抬到了住吉神社的社司家中,住下,然后派人至平野通报将军。
未久,土井利胜飞马赶来问安。利胜看起来甚是焦急。不只他,敌人近在眼前,有谁还能如家康这般不慌不忙?
“将军甚是忧心,怕大人在途中有恙。”
利胜来到家康面前时,家康正一边喝酒一边和神官闲聊,回头道:“嘿,让将军担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将军,让他放心。”言毕,他又道:“大炊,可不能着急啊。有的仗要速战速决,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有的则不可。话虽如此,太散漫了,也会伤了士气。你告诉将军,让他明日一早赶到天王寺的茶磨山,先仔细察看军情。我亦会于明日卯时赶到那里。”
“大人终要出阵了?”
“是。明日集众将议事。一切安排都在那之后。”
“明白。在下马上赶回去,把大人的意思禀报将军。”土井利胜去了之后,家康于亥时歇下。
家康未食言,于十八日拂晓从住吉出发,赶往茶磨山。
但这一日,家康依然不让身边的一百精兵穿盔戴甲。每个人都衣装华丽,连他自己也仍只披阵羽织。
大坂城必放出了不少探马,家康究竟会给他们留下一种何样的印象呢?
但一抵达茶磨山,看到将军及其亲信出迎,家康立刻换上一副严峻的表情,集众议事。
在杀气腾腾的营中,与秀忠共同出席的家康不禁感慨万分:没想到我一生金戈铁马,竟经历如此令人迷惑的战事。
家康从小就习以为常的战事,时时都是生死攸关,是“我不杀人,人必杀我”的殊死搏斗,是在险象环生的情形下,不得不奋起反抗,血战沙场。可这一次完全不同。此次已胜券在握,但家康却只想竭力避免一战。这是一场磨砺所有人的战事,以小儿为对手,这个对手连最浅显的道理都一问三不知,然而他和他的旗本大将,心中竟已战火熊熊!
“父亲,您也看到了,此处距离大坂城只二十七八町远。因此,只要把城围个水泄不通,必破无疑。”
秀忠一边说一边请家康坐下,家康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这如此谨慎的策谋,必是出自藤堂高虎之口,因侍立于秀忠身侧的高虎,眼神甚是得意。
“谁在最前边?”家康就座。
“让三十骑火枪手守候,以防万一。”高虎代秀忠答道。
“火枪手?真是细致周到。”家康让秀忠也坐下,举首望着高高耸立于眼前的大坂城天守阁。它直冲云霄,已故太阁洪亮的声音似隐隐从中传出。
“从此处望去,大坂城也变成了一座无甚特别的小城。”秀忠昂然道,“区区一座小城,若不能轻易拿下,必会损害幕府威信。全军士气高涨,几欲吞下敌人。因此,孩儿以为,应从一处突破,然后立即转入总攻,一举荡平大坂!”
家康并不理秀忠,单是对其旁的利胜道:“看来,我们的位置比预想的突前。”
“是。已经好久未打仗了,大家自然精神百倍,兴奋不已。”
“这无甚不好。可是,敌人的守备似比我们预想的要牢靠。嘿,我和将军的意见截然相反。”
“父亲的意思……”秀忠惊道。
“将军的意见虽也大有道理,可大坂毕竟乃已故太阁倾其所有筑建。即使突破外城,其内沟宽水深,城高墙厚,本城更是牢不可破。看来,这次是要打持久之战了。”
“持久之战?”秀忠深感意外,立刻道,“这可不像父亲的话啊。如此严冬季节,一旦僵持下去,不仅会长敌人志气,还会打击我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孩儿以为,应趁热打铁。”
“我所说的持久之战和将军想的持久之战,可有些不一样。”
“有何不同?”
“天寒地冻,人的身子自然僵硬。可若我们沉下气来,一点一点构筑工事,然后躲进护垒,这样一来,严寒就不成问题了。”
“这么说……就无所作为?”
“也不是。乃是作好打持久之战的准备,在城外构筑反击的工事。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忙起来了……”
秀忠使劲眨着眼,欲言又止。良久他方明白,父亲定早有考虑。“将军啊,天下一旦太平,世人就很难知些战场滋味了。”
“父亲说的是。
“因此,要趁着各地军队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机会,好生教教他们,让他们知,仗的打法多种多样。”
“是……”
“既有抢功的仗,也有力戒骄躁盲目、把伤亡减到最少的仗。”
“是。”
“如仅仅花费一点代价就可以结束战斗,却硬要盲目强攻,让多人白白丧命,那就有悖天意。不战而屈人之兵,善战者也。所以,我说这场战事中井无强攻的必要。”
“……”
“最好是在各要塞构筑工事,切断城内外交通,先把城池团团困住。你暂且退到伏见歇息,我也到河内或大和一带去打打猎。何乐而不为?”言罢,家康再一次把目光移向被无数壕沟和河流包围的大坂城,道:“就算他们坚持得住,也拖不过夏天。我们要把他们围起来,在这里过年。好,好主意!”他自言自语,满眼祥和。
秀忠瞪大眼,不语。虽然尚未弄清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但他心里极其不满。他并不认为敌人已顽强到了非构筑封锁工事就无法拿下的地步。相反,他认为,若现在一鼓作气发起总攻,不几日就可解决战斗。父亲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父亲在等待着城内主动前来请降?
秀忠一脸不满,沉默。家康遂对本多正信道:“佐渡,将军似乎认为,只有一口气攻下大坂,才可展示幕府威仪,你说呢?”
“这……”
“我却不这般认为。不信就在此时激战一场看看。唉,必会生灵涂炭,无数难民挤满大街小巷。此城破坏容易,重建可就难了,不知要使多少银子啊。仗是胜了,但若让百姓尝尽苦头,却非身为上位者最好的德行。势均力敌的战事另当别论,现在乃是一场只要假以时日,就必然等来胜利的战争。你替我劝劝将军,让他明白此中真意。”
本多正信心里一惊。秀忠几乎从不忤逆家康,可这话若让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总觉得已是严厉的斥责。
果然,秀忠神情严肃地抬起头,“既然父亲是这个意思,秀忠还能有何异议?秀忠只想趁着将士热情高涨,将敌人一举荡平……”
“且等,将军。”
“是。”
“这是议事,事情定下来就好。佐渡。”
“在。”
“你都听见了,将军也同意我的意见了。”
“正是。”
“既然已经决定打持久之战,就赶紧展开地图,在那席上就行。最近,老夫的眼睛愈加不济事了。”
家康爬上了铺在铁盾旁的六叠大小的席子。如此一来,其他人也就无法再提异议。秀忠也缓了缓脸色,近前来。
“哦,这地图还挺大,看得很是清楚嘛。唔,这里是我方一线。”家康戴着老花镜,仔细察看一遍城周军队的部署,之后,从林道春手里接过他用惯了的朱笔。“真是一座不错的城啊!”一边自言自语,家康一边用朱笔在地图上圈罔点点。当然,他所圈出的就是要构筑要塞的地方。看到朱圈增加,秀忠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欲去。
为何要做这种无用之事?一个疑念涌上秀忠心头,难道父亲是对我心怀不满,故意为难?忠厚正直的秀忠从未想过此事,此念一生,一股令人胆寒的忧虑袭遍全身……
众人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