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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她稍顿后说道,“愿意相信拓实的话。”
“是吗?”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婚礼是在一个老教堂里举行的,相当简朴,只请了些亲戚,但宫本心满意足——新娘美丽动人,天空湛蓝如洗,大家祝福的话又那么感人。
两人在吉祥寺的一套小公寓内开始了新生活,一切都很顺利。不能生孩子的事常常会让某一方伤心,有时两人也相互刺激对方,但总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将它抛在一边了。
然而,苦难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不期而至。丽子怀孕了,那是在婚后整两年的时候。
“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宫本低头咆哮。
“千真万确,我去医院查过了。你可别胡思乱想,百分之百是你的孩子。”丽子平静地说。
宫本根本没怀疑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愿面对。的确,并非全无可能,他们自然采取了避孕措施,却越来越不严格。此时应该是一时大意所致。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明天我就去。”丽子尽量说得轻松一点。
“要打掉?”
“嗯,不然又能怎样?”
“不就是一半对一半吗?”
“什么?”
“疾病遗传的概率啊。即便是男孩,继承有缺陷基因染色体的概率也只是百分之五十,对吧?如果是女孩,就算遗传了,也不会发病。”
“你想说什么呀?”
“就是说我们的孩子得格雷戈里综合症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反过来说,生下正常孩子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五。”
“所以,”丽子盯着她的脸,“你想让我生下来?”
“也有这样的选项吧。”
“别胡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你不要赖动摇我。”
“不还有百分之七十五吗……”
“数字随他去好了,这又不是抽签。万一是个男孩,遗传了缺陷基因该怎么办?难道说一声‘运气不好,没抽中’就行了?孩子有病归有病,也是有人格的。对我来说,要么是零,要么是百分之百,我选零。结婚前不就已经说好了吗?”
丽子的话没错。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中不中签的问题。宫本无言以对。
但他没有那么干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活动起来——一个已遗忘许久的的东西。
宫本苦恼着,思考着。堕胎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开始寻找心中萦绕不去的那东西的真实面目。
不久,他耳边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未来不仅仅是明天。
对了!自己要找的就是“他”说的话。
“生下来吧!”他恳求丽子,像恳求她父亲时一样,深深地低着头,“不管有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不管生下什么样的孩子,我都真心爱他,尽力是他幸福。我会尽一切努力。”
丽子一开始并不相信,还发了火,说他总是意气用事,但见他依然低头恳求,才明白他所言非虚。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如果生下来患病的孩子,就要受苦了,对吧?没关系,我要你生下来,那孩子肯定也想降临人世。”
丽子说:“让我想想。”之后,她整整考虑了三天。
我也下了决心——这就是她考虑的结果。这次她根本没与父母商量。等怀孕四个月才向家里汇报时,她的双亲特别是父亲勃然大怒。
“负起责任来!你们两人自己决定的,他们自己去解决。不论有什么后果,都不要后悔,也不要赖哭鼻子!”
父亲最终也没有同意,双方几乎吵翻。然而,他们出门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追了出来。
“既然你们决定要生,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有句话你们可要记着。”她看了看他们,“如果真得了那病,他本人自不用说,你们也要苦死了,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她的弟弟因同意的疾病去世了。无疑,当时的痛苦深深地刻在她欣赏。不过,她并没有诉说那些痛苦的往事。
“我们准备受苦,和孩子一起受苦。”宫本说完,丽子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几个月后,丽子生下了一个男孩。
“名字就叫时生。”宫本抱着刚出生的孩子道,“时间的世,出生的生,可以吧?”
丽子并未反对。“你早就想好了?”
“嗯,这个……”他含糊应道。
宫本和丽子都没要求给时生做体检。宫本当时想,或许丽子也抱着同意的心思: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其实,他确信,如果检查,十有八九会得出不好的结果。这倒不是他下意识认为如此,可以说,他当时已有预感。
时生很健康地成长着。正像结婚前憧憬的那样,宫本买了一辆四驱动的客货两用车,经常带妻儿四处兜风。最令时生开心的一次,是从东京一直开到北海道,几乎游遍了那里。在一座能俯瞰薰衣草田的山冈上,他们吃了烧烤。晚上,三人挤在狭窄的车内,打开顶棚,眺望着满天星斗,直到睡着。他们也去了令人怀念的地方——大阪的一家面包厂旁边的公园。为什么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宫本却没说。
时生上小学毫无问题。他成绩好,又擅长体育,还颇具领导才能,朋友很多。上初中时,也基本没事。所谓“基本”,是因为临近毕业时他出现了某些症状。身体的各个关节开始疼痛,有点像普通的关节痛,他还以为是玩足球玩过了头。父母并未对他说过什么被诅咒的血统。
宫本带时生去了医院,但不是什么整形外科之类。他早已找好治疗格雷戈里综合症技术最好的医院,并与权威医生取得了联系。那位医生曾嘱咐他,一旦有可疑症状发生,马上将孩子带来。
这正是时生一直住院的医院。
医生的结论对宫本家来说无比残酷,但也在夫妇俩意料之中:孩子的病毫无疑问是格雷戈里综合症。
“我将尽力抑制病情的发展,但要想完全阻止恶化——”后面的话医生没说出口。
丽子当场失声痛哭,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考入高中不久,时生就住院了,因为此时他走路都开始困恼。他把崭新的教科书带到病床上,刻苦自学,以便随时都能重返学校。
“爸爸,我总能治好吧?”时生经常问宫本。
“当然能治好了。”宫本总是这么回答。
不就,时生说想要电脑,宫本第二天就给他买来了。然而,没过多久,电脑也用不成了,时生的手指已无法随意活动。
与一个电脑工程师朋友商量后,宫本买来了当时还很贵的语音输入装置,又将电脑改造得只用一个手指便几乎能完成所有操作。时生躺在床上,通过网络便可和全世界的人交流了。
然而,病魔并未放慢脚步,黑暗的命运毫不留情地降临到时生身上。渐渐地,他无法正常进餐,排泄苦难,免疫力下降,心脏也开始出现障碍。
不久,终于进入了最后阶段。时生明明醒着却毫无反应,奇怪的发作业越来越频繁。这是意识障碍的后果。
所幸,意识清醒时,他似乎还听得见。因此,只要时间允许,宫本和丽子就陪在时生身边,对他说能想到的一切事情:演艺圈和体育界的事情、时政要闻、邻居与朋友的动态,等等。高兴的时候,时生会多眨几下眼睛。
终于,发展到了今天晚上。
护士疾步走来,宫本的身体僵硬了。但好像与他们无关,护士从他们面前走过。
宫本已半起身,见状又坐了回去。
“不后悔吗?”他问了一句。
“什么?”
“生下时生。”
“嗯,”丽子点了点头,“你呢?”
“我……不后悔。”
“哦,这就好。”她反复搓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你觉得把他生下来好吗?”
“我?”丽子将垂到前额的头发捋了上去,“我想问问那孩子。”
“问什么?”
“有没有‘来到世上真好’的感觉?幸福吗?恨不恨我们?可我问不出口。”说完,她双手掩面。
无疑,时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宫本是在看他的上网记录时知道这一点的。时生曾输入“格雷戈里”这一关键词,浏览过几个机构的信息。
宫本舔舔嘴唇,做了个深呼吸。“其实,我有话要说,是关于时生的。”
丽子望向他,只见他双眼充血。
“很久以前,我就遇见过他了。”
“啊?”丽子侧过脸,“什么意思?”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二十三岁。”
“你在说时生?”
“是啊。”宫本盯着丽子的眼睛,一定要让她相信自己的话,“当时,我遇到了时生。”
丽子似乎有些害怕,缩了缩身子。
宫本摇摇头。“我脑子很正常,一直想说来着,可我决定不能再时生神志清醒时说。现在,应该可以了。”
“遇见过时生……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他跨越了二十年的时间去寻找我。依现在的状态来说,他就要去找二十三岁时的我了。”
“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相信,直到现在,才能充满自信地说出这件事。”
宫本紧盯着妻子的脸。他明白这番话令人难以相信,但至少要让妻子明白,自己没有发疯。
不多时,丽子问道:“在哪儿遇见的?”
“花屋敷。”他答道。
注:花屋敷,位于东京台东区的浅草寺附近,是东京历史最悠久的游乐园。
1
带着阵阵浮夸低俗的声响,过山车飞速滑落。那是日本最早的过山车。游客们大惊小怪地尖叫着。看到他们个个面带笑容,拓实便觉得不爽。
个个都像傻瓜。从脸上就可看出,他们根本没吃过什么苦。
现在还不到五点。他坐在长椅上,吃着冰激凌。天上阴晴不定,也不知会不会下雨。一个黄色气球飘过浑浊的天空。
就在他抬头看天的时候,融化的冰激凌溢出了蛋卷,流到手掌上。他赶紧拿开,但还是慢了一拍。啪的一声,一滴冰激凌落在他松开的领带上。
“啊,浑蛋!”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去解领带,却一时解不下来。他不习惯系领带,也不擅长解开。没办法,只得吃完了冰激凌,腾出双手,才解了下来。手上的冰激凌没擦,解下的领带自然也黏糊糊的。他坐在长椅上没动身,将领带扔进旁边的垃圾筒。
这下轻松了。
拓实取出一盒七星牌香烟,叼上一支,用廉价的芝宝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夹着香烟的右手手指上海残留着揍中西时的感觉。
仅仅两小时前,中西还是拓实的上司。其实,他与拓实年龄相仿,但头发烫得潇洒,又穿着做工考究的双排扣西装,故而显得老成持重。拓实知道,那西装也是借来的。
中西的部下连拓实在内共有三人。今天的活动场所是神田车站旁边,目标是外地来的大学新生。
“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外地来的?”拓实问中西。
“那还不好区分?土里土气呗。”
“你是说穿着不入时?”
“才不是呢,眼下已是五月,也该知道穿什么了。可那些乡下人是打扮不来的,穿着不搭调啊。”'注:日本的大学三月开学'
拓实暗笑——你自己不也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嘛!
另外两人单独行动 ,拓实还要跟着中西见习一段时间。今天是他做这份工作的第二天,昨天他一个人去了池袋,一套也没卖出去。
拓实的口袋里也装着商品,可从昨天起他就想,会有这样的傻瓜来买吗?
“试试那个家伙。”中西冲人行道扬起下巴。
那边走来一个穿牛仔裤和马球衫的年轻人,看样子并不急着赶路。
“不好意思,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