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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白内心深处其实觉得这对自己来说并不公平,二哥死了,有他母亲哭嚎,有他父亲给办葬礼,正儿八经的陪葬棺材落土,那才是真正的身份体面。自己死了呢?连个葬礼都说不出名头来,有谁给自己掉一滴眼泪!那才叫做一个身后凄凉!
事后朗白无数次梦见二哥,还是那八岁的模样,孤零零躺在地上,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盯着他,好像在问:为什么我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是堂堂正正姓袁的少爷,而我是个□的私生子?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生死有命!哪能都怨得了别人!
朗白想了一会儿,慢慢的自己冷静下来,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呆了半天。
宋强生怕他气出个毛病来——袁家底下的这些人,有身份有权力一贯跟袁城的那些人就罢了,一般手下是必须要在两个少爷中选择一个的。总不能你今天跟这个卖了好,明天又跑去对另一个笑脸相迎,这不成了墙头草了吗?像宋强这一类跟袁骓有怨的,自然而然就聚到了小少爷跟前去,这些人是万万不希望朗白有什么闪失的。朗白身上可系着他们的前途呢。
“白少,您也看开一些,既然这件事这么多年都没人提起来,那显然是袁总下过封口令。何况说句难听的话,”宋强稍微咳了一下,“——袁家这个地方,只要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胜利了。现在谁都知道袁家大小两位少爷,谁知道中间还有死了的一个呢?”
朗白静了很久,冷笑一声:“是啊,毕竟是我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就是胜利。以后的事情以后可以再作打算。
朗白之前只朦胧的知道自己必须有权,如果一点权也没有,父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的日子就很难过。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只有一点点权还不行,想要彻底站起来做人,想要摆脱掉私生子的阴影,他就必须真正掌握实权!
什么家族?什么父亲?管得了什么用!人最后还不是要靠自己!
朗白毕竟才十五岁,心里觉得很寒。不过他想知道得早也算是件好事,等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再知道,恐怕光心寒都不够了。
“对了,白少,”宋强突然想是想起了什么,“那天打了您的那个莫放,已经正式被学校停学了,据说警局也介入调查,把他关在拘禁所里了。”
朗白猛地一下回过神:“吃够苦头了?”
“当然得吃苦头,一般人家孩子被退学,这事儿挺大的。”
“我知道了。”朗白沉吟了一下,“下星期你提醒我把他从警局里提出来,我要想想给他安排个什么工作才好。”
宋强吃了一惊:“您要用他?”
“自己撞上来的不用白不用。宋强啊,”朗白平淡的说,“半大小伙子讲义气、莽撞、蔑视权贵……看上去二百五,但是只要用得好,比袁家教出来的手下要好多了。”
他站起身,一桌饭菜,丝毫没动,全被他冷冰冰的丢在身后。
“——至少比袁家教出来的更像个人。”朗白走出包厢的门,还冷笑的补充了一句。
(2)
袁城觉得小儿子这段时间有点奇怪,似乎有点不大亲近父亲。
朗白一贯是肯亲近人的,他年纪又小,生得又好看,撒娇黏人的时候并不让人感到讨厌。袁城总感觉这个小儿子是围着自己转的,一伸手就能抓过来,方便之极。
但是这段时间似乎有些不同,要说哪里不同,袁城也说不上来。
好像他跟小儿子说的话少了,接触也少了,似乎是隔了一层透明的膜,能看到、能听到,但是触摸不到了。
怎么会这样呢?
其实他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中央花园那套公寓在翻修,袁城想给小儿子一个大一点的书房。每天晚餐他们都在袁家那张椭圆形梨花木餐桌上吃,每天晚饭后朗白也一样给父亲端茶,睡觉在隔壁,稍微敲个门就能听见,再近也没有的距离。
为什么会有自己正在被疏远的感觉?
袁城一向有着比野兽还敏锐的直觉,对于这个被自己寄托太多旖旎念头的小儿子,更是时刻精密关注。他不相信自己在这方面的感觉会出错。
那天晚上父子两人对坐吃饭,突然老管家接了个电话,望向袁城:“先生,大门外说拍卖行的东西送到了,是挂在您名下的东西?”
“是该到了。”袁城放下刀叉,又仔细的擦了擦手,“小心一点运进来。”
朗白不明所以,只沉默着继续吃他的饭。没过几分钟,几个穿制服的拍卖行工作人员推着一辆类似于移动桌面的铁架车走进来,在老管家的指引下一直推到朗白身边的空地上,然后两扇精钢的“桌面”从中间打开,露出里边一副平摊着、铺着泡沫塑料薄膜的油画。
朗白学艺术学了不短的时间,隔着塑料薄膜一看,就忍不住放下了碗筷。等到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揭开薄膜的刹那间,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油画边。
袁城似乎对小儿子的反应感到很愉悦:“喜欢吗?”
朗白咳了一声,“……真迹?”
“送给你的。”袁城说,“你觉得爸爸会给你假的?”
朗白仔仔细细的盯着油画看了一会儿,又让人举起来,他走远了几步,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袁城看他神色里有些谨慎的意味,就问:“不喜欢?”
“不,我只是有点难以相信……”朗白笑起来,“我一直在收集夏加尔的画册,不过真迹还是第一次看见,太不真实了。”
袁城站起身,走到朗白身后。父亲的身量比尚且年幼的小儿子要高多了,他毫不费力的从朗白头顶上望向那幅油画,双手搭在朗白肩上,低声笑道:“我给你的,都是真的。”
朗白沉默半晌,反问了一句:“没有假过吗?”
“……没有。”
袁城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有点没底,毕竟他竭力在小儿子面前表现的是慈父的外表,内里实质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朗白扭头望着父亲,半晌点点头:“谢谢您。”
朗白以前也说过谢,但是如今听起来,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袁城并不是突发奇想跑去买张画来讨孩子欢心的,他以前听朗白无意中提起过夏加尔的某张画多么让人陶醉,那语气就跟他赞美单人迫击炮的外形多么富有艺术性一样。袁城对机械很在行,但是对于绘画就一般般了,他无法理解夏加尔的画如何能跟单人迫击炮相提并论,但是毕竟朗白提起过,他也就记在了心里。
袁城照顾小儿子的方式活像追求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情人,当他发现夏加尔的这幅画买收藏者抛出拍卖的时候,立刻就让助手以他的名义去参加竞拍了。
袁家几代没出过搞艺术的,朗白是唯一一个会拿画笔的袁家人。袁城以为他看到画会很高兴,但是听到朗白说谢谢的时候,似乎又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高兴。
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袁城正默不作声的想着,突然听朗白问了一句:“我记得以前您身边有个周浩海,以前在伦敦艺术学院上过学,还曾经开过画廊,他还在吗?”
“他是周正荣的儿子。”袁城想说他年前因为收受贿赂而被自己送进监狱里去了,但是迟疑了一下,又没有说出口。
“哪天把他叫上来吧,”朗白漫不经心的说,“陪我看看画什么的。”
袁城顿了一下,笑起来,“……你高兴就好。”
袁城在这个最危险也是最暴利的行当上干了二十年,袁家声望如日中天,几乎横跨两大洲,为了洗钱方便各种行业都有涉及,堪称一方巨头。金钱、地位、权力、威望……一切世间最奢华的东西都供他随心所欲的索取,而他如今想要的也不过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儿子。
只要能让孩子自己心甘情愿的靠过来,要什么袁城不给?
几天后朗白回家的时候,发现卧室里挂着一套衬着银灰色衬衣的黑色西装,没有商标,很明显是手工定制。他一试穿,尺码刚刚好,腰身袖长都恰好妥帖。
身后传来两下鼓掌,朗白猛地回过头,袁城站在卧室门外,对他微笑:“看起来你的尺码我都记对了。”
“……”
“你慢慢长大了,以后要出席的正式场合越来越多,总得有些正装。”袁城走到朗白身后,从镜子里深深凝视着小儿子的脸,“这套黑的可以准备今年参加公司年会的时候穿。”
在听到袁城后半句话的时候朗白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随即被他自己压下去了,“——嗯,谢谢爸爸。”
袁城的直觉比野兽还要灵敏,他觉得朗白这次的道谢似乎更加高兴一些,有种说不上来的兴致在里边。
但是袁城没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朗白在家不修边幅的时候就很好看,洗完澡穿着浴衣也很好看,穿着正装、打着领带的时候,照样入得了袁城的眼,甚至还别有一番感觉。看着这样养眼,让他去外边正式的社交场合里玩一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站在朗白身后,对着镜子里的小儿子欣赏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仔细把朗白衬衣的第二颗纽扣扣紧。
银灰色丝织料子柔软光亮,衬得锁骨皮肤几乎剔透,灯光下甚至有种泛光的错觉。
这个动作几乎把朗白完全圈在了怀里,有些过于亲密了。朗白稍微顿了一下,只听袁城俯在他耳边说:“那天在酒吧里我对你生气,其实不是我故意的,原谅爸爸好吗?”
朗白几乎连手指尖都僵硬了,半晌才点点头。
“爸爸当时说的话,不要当真好吗?”
朗白又点点头。
袁城满意的笑起来,拍拍他的脸,“好孩子。”
朗白回过头,盯着父亲背着灯光线条坚硬的脸。袁城很享受小儿子的注视,但是他看上去不动声色,至少十五岁的朗白暂时还看不出父亲神色间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问:“爸爸。”
“什么?”
“我有个问题想问您。”朗白吸了口气,因为过于小心翼翼,声音都显得有些虚弱起来,“——是……关于我母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木有更,因为打工回来实在是好累,所以……狗腿摇尾巴ING
晋江又抽了,俺一个多小时以前就更新了这章的!
初始的记忆
有刹那间袁城看上去就像一座黑色岩石雕刻而成的、沉默的石像,紧接着他低下头,平静的反问朗白:“你想知道什么?我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你对她的了解更深。”
他就这么当着小儿子的面称他的生母为“这个女人”,稍微缓和一点的称呼都没有。
“我是想问……我母亲身后应该留下了一些东西,比方说那套公寓,肯定还有一点纪念品……什么的。”
朗白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也不大确定起来。他当时毕竟太小了,袁城完全可以回答他说房子是租的,东西最后都流落到外边去了,至于他母亲以前的衣物饰品,这么久了谁找得到?
袁城沉默了片刻后才说:“——你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突然想去再看一眼,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有母亲的。我也应该有。”
“你有爸爸不就够了。”
“……那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