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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渐浓听那芦管奏到缠绵时,不禁心旖摇荡,想起天涯岛上、折柳居中与公孙二娘耳鬓厮磨的时光,手指渐渐颤抖起来。继闻芦管凄凉之音如巫峡猿啼、杜鹃泣血,不由得喃喃道:“吹到耳边声尽处,一条丝断碧云心。月落江城树绕鸦,一声芦管是天涯。”便有椎心泣血的感觉,一时不察,手中琴弦立时便断了一根。琴弦微响之声将他惊醒,他定了定神,已觉察受了对方韵律影响,心中暗叫不妙。他虽努力震慑心神,但神思既已为对方管乐所引,便再难神思宁定。心内苦苦挣扎间,他额上竟冒出细密汗珠,转瞬结成霜花凝于眉上。
芦管声愈奏愈哀,秋渐浓心中百般念头纷至沓来:飘零的身世、母亲的死、妻子的背叛、公孙二娘的那一剑……他一生中最不愿想起的事一件接一件浮光掠影般划过心海,一直想到了嵩山石上那一方血书,他脑中一阵眩晕,琴弦连断三根。
山洞所有人均倒吸凉气,暗觉无望。
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管乐声,不绝如缕地钻入人心间,秋渐浓渐渐把持不住,便有想要随着乐声击节而歌、直抒悲臆的感觉,然而他越是尽力控制,越有一种内外交迸、悲忧郁积的感觉。当这种感觉一直膨胀到难以驾驭的时候,他便听到琴弦再次连声崩断的声音,随之喉头一甜,一口鲜血被他强忍着咽下,琴声便戛然而止。清泪已干,心如灰烬,他心头又掠过几句话:“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此时只剩一根琴弦,琴音无以为继,他唯有闭上双目,心中寂绝无望。
青冥子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尽管他呆板的面容上这一丝笑意仿佛生硬雕刻中的败笔,但他目光中闪动的却是掩盖不住的狂热。
一缕细微乐声响起,严格说来,甚至算不得上乐声,只是一阵清脆而锐利的哨声,与芦管声比起来悠扬而孱弱,但却划破了管乐之声,令青冥子大为震惊。他的震惊不是来自于这哨声有多凌厉,而是这哨声居然会在此时响起,并且是在他背后空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谷口空地,云岭派的弟子纷纷地叫了起来,只听到清越拔剑之声,显是谷口闯入了陌生人。
原来便在琴弦断裂之时,有人自谷口而入,飞掠过云岭派众弟子的堵截,自他们头顶跃了进来。不过并非是他们拦阻不住,而是所有人都堵住了耳朵屏气凝神,全力以赴地抵抗琴音与管乐之声,自然也就疏于防范,完全没料到谷口会有人闯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秋渐浓手中琴弦上,连李端那般高手都未分一丝注意力来防范有人闯入。
一道白影在空中曼妙的回旋而落,接着金玉交戈之声轻响,白衣人的那一剑虚幻巧妙至极,加之来得毫无防备,当先几名云岭派弟子的长剑给一道弧形剑光划为两断,任由那白影自空中飘落。
“住手。”青冥子移开芦管,冷冷地吩咐。他相信无论是何人闯入都不过是蛛网中的飞虫,至多不过是多活一会儿而已,他还想留着她好好看一下是何方神圣敢在此时闯入山谷。
那人轻俏地转过身来,一袭狐裘斗蓬,一身曳地长裙,她整个人都裹在素白之中,灵动俏皮的神情穿透了冰川清冷凝肃的空气,带来一道积雪消融的春色。
秋渐浓慢慢抬起头来,面对那清如太湖水一般的面容,目光电殛一般震撼停滞,四目交投之下再也移不开。
“你……”
她盈盈地笑着,将离情剑还鞘,缓步走上前去,泪水却沿着她无暇的肌肤下滑。走了一会儿,脚步便开始加快,然后几乎是飞奔着向秋渐浓跑过去。秋渐浓霎时便觉得自己碎成千万片又再还原,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去抱住那扑过来的冷香柔软的身躯。
那白衣的女子居然是每个人都以为理应跳崖身死的公孙二娘。
两人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着,一时苍莽天地与雄峻雪山齐旋转起来,世间万物便在这旋转中消失,只留下公孙二娘轻泣的声音,犹胜过雪崩的巨响在秋渐浓耳边轰隆作响,始终不去。他突然推开怀里的人,细细看着她,眉目间宛然是当日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女,只是脸庞清减了几分。
“你还活着?为什么到今日才来?”
公孙二娘微微垂下眼睑,低声道:“我在江湖中听说中原武林变故,你的事我也都听人说了,我沿途打听,知道你们向雪山而行,所以——”
“索性等我死了再来收尸不是更好?”他指责的话语中却带着说不出的笑意,佯怒的容颜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公孙二娘抬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楚楚地落下泪来。
“你当日究竟是从嵩山上跳下去了还是只留了血书来骗我?”
她黯然道:“自然是真的跳下去了……只不过没有死成而已。我被一对采药的师徒所救,可是……可是我实在不敢……”
“那现在又来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危险么?”
公孙二娘看了他一会,伸手轻轻抚着他光洁的面庞,忽地又抱紧了他,流泪道:“我想你,怕你出事。”一句简单的话,直白地自她口中说来,便蕴着无限情深。
秋渐浓凄楚地拥着她。苍穹俯视大地,雪山冰川沉静地映照万物,山谷内寂静一片。山洞中的中原群豪及青冥子与他门下众人都无声地看着他们,只不过都是各怀心事。
“这位想必是公孙姑娘了?”青冥子打破寂静问道。
公孙二娘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下,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青冥子嘿嘿一笑道:“江湖中的事向来传得很快,公孙姑娘的那一剑天下闻名,想不知道也难。”
公孙二娘沉下脸,道:“我那一剑再怎么也不如青掌门此次合并中原武林的大计,青掌门此番在江湖中可是一举成名,不过不知道是盛名还是骂名。”
青冥子也不生气,道:“盛名也好,骂名也好,与其碌碌一生不如博个千载骂名,岂不也好?”
公孙二娘道:“说得不错,秦桧也是负着千载骂名留传后世,只不过他死后的遗象被铸成下跪之状,让千万人唾骂。”
青冥子道:“成王败寇,若我能一统江湖,将来流传的便不是千载骂名。秦皇统一中原前不也是人人唾骂畏惧,但他终是一代枭雄。”
公孙二娘嗤地一笑,道:“什么一代枭雄?我觉得那是个鸟字,他明明就是一代鸟雄。”
她本是开玩笑地随口一说,讽刺秦皇,谁知青冥子对于汉文的了解终究还是比真正的汉人差了一些,他听公孙二娘这么一说,便有些怀疑自己,心想:“难道当真是我识错记错?”这般一怔,他便不由得问道:“那鸟雄却作何解?”
公孙二娘笑道:“鸟雄作何解我原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看见你我就知道了。有一种鸟叫杜鹃,最喜欢把蛋产在柳莺等鸟巢之中,让别人替自己孵蛋抚养子女。而小杜鹃破壳之后,便把雏莺一一挤出鸟巢,啼饥号寒而死。青掌门和这种鸟倒是像极了。”
青冥子皱眉思索许久,见秋渐浓面露微笑,方觉得她是在讥刺自己损人利已、残忍专横,心中不由暗生怒意。但他面上仍无任何表情,道:“公孙姑娘牙尖齿利,令人佩服。不过我小师弟居然改了性子,会喜欢姑娘这样的尖利个性,着实令人意外。”
秋渐浓尚未答话,公孙二娘已悠然道:“人都是会变的,只不过你师弟是光明正大的喜欢我,可是青掌门就不大一样。你心里明明觉得几十年的糟糠妻已看得厌了,想要换一个,说不定私下里还偷偷做了对不起你夫人的事,可是你仍然装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好在一众同门面前表率。”她听秋渐浓说过青冥子是他师父的女婿,心中暗度秋渐浓的师姐必在同门中地位出众,她便故意胡乱捏造,最好是能激起云岭派众人的疑惑。纵然不能离间,至少也要将青冥子气个半死。
青冥子果然立时变色,他明知公孙二娘是胡说八道,但他这掌门之位一半是来自妻子支持,怎能让妻子与同门对自己的品性生疑?他踏上一步,道:“公孙姑娘不要信口胡言,我青冥子岂能是那种人?”
公孙二娘笑道:“不是就不是了,这么紧张干嘛?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青冥子沉下了脸,道:“姑娘难道是来逞口舌之利的?这一点我倒不太擅长,姑娘如只是想来看我师弟,最好还是退在一旁不要开口。如想动手,我同门师弟妹尚有十一人在此,你可任选一位较量。”说罢他一指李端与山谷口并排站着的十人。
公孙二娘看了一眼,道:“动手我看还是不必了,你们摆明了欺负我是女子体弱,有违君子之道。嘿嘿。”
谷口十人中唯一的一名女子踏上前一步,道:“那我来领教一下姑娘高招怎样?”那女子约摸三十出头,高挑身材,肌肤雪白,看衣着应是当地白族女子,全身散发着一股不同与汉女的异族风情。
公孙二娘道:“你要是嫁人嫁得早,都能生出我来,那不是以大欺小么?”
一句话气得那女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刷地拔出剑来。大凡将要步入中年的女子最忌别人谈论她的年纪,况且这女子尚云英未嫁,竟然被她说得徐娘半老,岂能不怒?
公孙二娘见她恼怒,不由哈哈大笑,颇以捉弄人为乐,她又说道:“青掌门这场比试尚未分出胜负,你想跟我打也得过会再说。若是渐浓胜了这场,你们便该应诺放我们出谷。”
李端道:“明明已分出胜负,他的琴弦已断了六根,这场比试还如何继续?”
“琴弦断了可不代表胜负已分,是不是,渐浓?”公孙二娘转头看着秋渐浓。
秋渐浓笑了一下,道:“是。”
青冥子一怔,一时却也无言反驳,虽说事先并未说明琴弦断便算输,但如今一根琴弦,秋渐浓又如何能再续琴音?他问道:“那么如何才能辨出输赢?”
“你们再比一曲便是,谁能坚持奏完一曲便算赢了。”
青冥子想了一下,心道:“倘若像方才那样,他一曲奏不完那便算是输了。嘿,他只剩一根琴弦,何以为续?我倒要看一看。”当下便痛快地答应了,说道:“小师弟若能在这一根琴弦上奏完整首曲乐,那也真是千古一音了,为兄的倒是很想聆听这一曲绝响。”
公孙二娘看着秋渐浓,他面上微现为难之色,纵然这一弦能奏出曲调,若还像刚才一般,只要这一弦崩断,便再无后续的机会。何况他自知已受了内伤,只是外表看不出来而已。
公孙二娘摊开手掌,只见她掌心一片树叶,原来她入谷时便是以这片树叶吹出的哨声。她轻声道:“你曾对我说过,这世间自然生长的万物都能奏出乐章,无论是风云雨露,还是花鸟鱼虫。我相信你心中有曲,便一定能奏得出来。他的曲调就算是山崩海啸,那也绝掩不住世间清音,你又何必理会?”
秋渐浓看着她的双眸中清定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手按在琴弦上,换了一曲潇湘水云,弹奏起来。一根弦上所弹的音调自然无法与七弦相比,但烟雨中洞庭洞水千倾一碧的缥缈之气已洋洋笼罩,接着便是江汉舒晴中日出东方之象,众人宛如在浮江上见到一轮红日,继而云水翻涌、奔放之意打破压抑。同时青冥子呜咽般的芦管声荡人心魄,催人泪下,而琴音便如要冲破这哀荡之意,丝毫不为之所动。
秋渐浓心中想的是,任他管乐如何凄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