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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是村子上八大尖里面的第一个尖。
听见别人说顾涌借了胡泰的车子,他心里好笑:你顾老二是个老实头儿嘛,也学着扯什么谎?要真是胡泰病倒了,还能放他媳妇回娘家?不是已经到了收蒜的日子吗?胡泰今年至少也能种上四五亩蒜,他们八里桥今年正是种菜的年头,光靠他们自己家里的女人编蒜,都编不过来咧,这里面一定有讲究。钱文贵既然发现了,他就一定要知道,他喜欢打听。要是有事情瞒着他,他一时又闹不清楚,他是不舒服的。他就开始去侦查这件事,尽管大家都信以为真。
在吃早饭的时候,他注意的望着他媳妇,这顾家二姑娘忙着把饭菜端到他的炕桌上,回头就走了。她很怕她公公。这时公公却问道:“你回家去来么?”
“没有。”二姑娘站住了,用怀疑的眼睛望着公公。二姑娘生得有一副很端庄的面貌。
公公又看了那黑油油的头发一眼,接着说:“你姐姐回来了。”
“听说是昨晚跟你爹回来的。别人家说穿得可是花花绿绿,八里桥到底是一个大村庄,那里的娘们谁都讲究个穿咧。”快五十岁了的婆婆,已经落了两三颗牙齿,还梳上一个假髻,常常簪一朵鲜花在上边。这时她跟着也插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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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的眼光已经落到二姑娘的手上,手腕上套了一副银镯子,粗糙的手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扫射下,很拘束,她卷着衫角,雪白的洋布短衫便把那黑红色的手盖住了。她看见公公端上了酒杯,便又打算走出去,这时公公却又说了:“吃过饭回家去看看吧,问问你姐姐,她们那里的收成怎么样?”
二姑娘走出房来赶忙走到厨房里去,嫂嫂和侄儿也正在吃饭,小姑黑妮在烧开水沏茶,二姑娘一走进来就忍不住喊:“黑妮!”
厨房里的人全愣起眼睛望着她,黑妮闪着两颗大黑眼珠,半天,也嗤的一声笑了:“二嫂!看你发的什么疯?”
二嫂正要告诉她,北屋里的公公却叫他侄女儿了。黑妮便忙着把开水倒在茶壶里,用一个小茶盘托着两个茶杯和茶壶到她伯父那里去。二嫂便跟着走出来,站在门外边看院子中的两棵石榴花树和两棵夹竹桃。有一个蝴蝶在那些火红的花上面穿来穿去。
钱文贵又嘱咐了侄女,他要黑妮陪她二嫂一道回娘家,看看那个从八里桥回来的女人,问问胡泰什么病,看那边有什么风声没有。那里在铁道线上,消息灵通,有什么变动知道得快些。他是很担心着“中央”军的行动,和即将爆发的内战的。
黑妮说:“管它呢,问这些干什么?和咱们又没关系。”可是她挨骂了。她不敢再顶嘴。心里却想着:“哼,你就爱管闲事!”
她吃过了饭,换了一件衫子,还是和二嫂一道到顾家去了。她打算着一定照二伯父叮嘱的去问,却不一定都告诉他。她不喜欢二伯父,也不被喜欢,她怕他,不过近来她对他的感情比以前要稍微好一些,因为她觉得二伯父近来已经不那么苛刻,很少责怪她,有时还露出了一些同情的样子。
4 出侦
顾二姑娘离开了这个家,就像出了笼的雀子一样,她有了生气,她又年轻了,她才二十三岁。她本来很像一棵野生的枣树,欢喜清冷的晨风,和火辣辣的太阳。她说不上什么美丽漂亮,却长得茁壮有力。自从出嫁后,就走了样,从来也没有使人感觉出那种新媳妇的自得的风韵,像脱离了土地的野草,萎缩了。她和钱义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人家是个年轻人,性子粗一点,可是他们是一对正经夫妇,用不着大家使什么心眼儿。春上钱义去参军,她不愿意,也不是为的舍不开男人,只觉得有些委屈,又说不出理由,她哭了。钱义也有些忍心不下,想着她年轻,没有儿女;但他父亲一定要叫去,钱义心一横就走了。她想另开过日子,公公曾经在春天分了五十亩地给两个儿子,在村上也另报了户口,形式上是分了家,不过要真的另开过就不行。公公说另开了谁给我烧饭?我现在也是无产阶级,雇不起人啦。顾二姑娘是一个种庄稼出身的女人,她欢喜在野外活动,愿意做费劲的简单的事,现在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烧饭,做做针线,侍奉公婆,她实在不情愿。曾经要求和黑妮一道去识字班,也没有被准许。——其实这都不是使她生活不安的理由,她主要是怕,她怕什么呢?这是连她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说的,她怕,她怕她公公。
从小巷里走出来,转到村子的中心,这里有一个小学校,它占了全村最好的一栋房子,是从前的龙王庙。这小学校里常常传出来嘹亮的整齐的歌声,传出来欢笑,只有天黑了才会停止活跃。学校门外有两棵大树,树下有些不规则的石凳,常有人来歇凉,抽烟。女人们就坐在远点的地方纳鞋底,或者就只抱着她们的孩子。学校对面的空场上,有一个四方大平台,这原来是一个戏台,现在拆成了这个样子。它前面也有两棵大槐树,两棵树上边交织着,密密的叶子,天然的替这台前搭了一个凉棚。这边树底下也常歇下来一两副货郎担,或是卖西瓜的。台后边两侧有两条半圆形的街道,左边有合作社,右边有一家豆腐坊。在合作社旁边安置了一个大黑板报,豆腐坊外边的墙上就写了一条大字的标语:“永远跟着毛主席走!”中间是条向南的大路,路两旁全是砖房,村子里的有钱的人住在这里。往西去是许多小巷巷,都是土房子。这里住得又拥挤,又脏。
顾二姑娘和黑妮从东北拐角处转出来,向朝南的街上走。顾涌一家已经从西头搬到这中间街上来好几年了,住的是李大财主李子俊的房子。
这时顾家已经只剩下顾涌的妻子顾二妈和几个孙子在家;大姑娘陪着她娘没出门,正在洗濯侄儿侄女们换下的衣服。早晨院子里有一半地方阴凉,还不觉得很热。顾二妈坐在女儿侧边,拣着四季豆,两人在拉家常。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拖着一个翻了转来的小板凳,凳子前面系了一根绳,凳子中放了块砖头。
转过了骑楼进了门,二姑娘便叫姐姐,大姑娘回头看见妹妹身后还跟着黑妮,就站了起来,伸开两只湿手,迎了过去,大家互相打量着,寒暄了起来,顾二妈也说:“黑妮!今儿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你二哥有信来没有?”
她们也在院子中的阴地方坐了下来,大姑娘从房里拿来了一把折扇给黑妮,黑妮打开看上边的画。
二姑娘也跟着拣四季豆,她姐姐正在向她们述说她们村子上一个人变狼的荒唐的故事。
这全是听来的无稽之谈,可是说的人说得好像真有其事,听的人也津津有味。后来她又谈起她们村子上有名的马大先生,这个老秀才这次又写了黑头帖子到县上去,告村干部是“祸国殃民,阴谋不轨”,说他们是傀儡,村上干部把这封信从区上拿了回来,大家都看了,谁也不懂,大家都笑着问:“什么叫傀儡?”如今在村子上没有人理他,他儿子都不爱同他说话,从前他媳妇就是因为他,因为那个老毛驴才跑走的。那家伙简直不是人,如今六十多岁了,还见不得女人。全村子谁不知道他。
大姑娘把洗的衣服晾到了铁丝上,她们转移到上房里去,纱窗破了,也没有人补上,屋子里好些苍蝇,娘自己也说把人家的大房子都住糟了。
顾二妈把拣好了的豆子放到厨房里去,又提来了一壶茶,于是她们又继续道叙,大姑娘又讲起一个戏的内容来了。这是她最近去平安镇看的。这戏里说一个佃户的女儿怎样受主家少爷的欺负,父亲被逼死了,自己当丫头去还债,老太太打她,少爷强奸她,她有了私生子,没脸见人,后来还要卖她……大姑娘称赞这戏演得太好,说看戏的人有许多都哭了。她们家隔壁住的一个女人哭得最厉害,她的日子就和戏上的差不多,也是这么被卖出来的。戏演完了大家还舍不得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家把那大少爷骂得好凶。大家都说:“好了他,应该让大伙揍死的!为什么不处决又押到县上去了?知道哪天才会毙他。”
黑妮听了一会,觉得疲乏了,她就告辞先回家去,她们也没有留她。她把二伯父的嘱咐全忘了,一句也没问。她走了后,她就又变成她们谈话的材料,她们说到她的年龄,说到她没父母的可怜,唉,看起来长得很好,也穿得不错,就没有人疼,到现在还没个着落,缺一个婆家,知道将来是一个怎样的命!
最后大姑娘告诉她妹妹,她们村上言语很多,村干部到平安镇开会去了,平安镇闹得很热闹,天天开会,要共产啦,均地啦,听说八里桥也要闹起来啦。她公公为这事可发愁,去年八里桥闹清算,打死了一个人,没收了他们的财产,今年又要共产,唉,有好些人已经在盘算她婆家的地了。公公安排找干部们去求情,要均地就让均吧,只是别斗争。公公又怕把两辆车也均去,所以让爹赶回来了一部,公公告诉人就说卖啦,等这阵子过去了再说。后来大姑娘也学着她公公的口吻说:“共产党,好是好,穷人才能沾光,只要你有一点财产就遭殃;八路军不打人,不骂人,借了东西要退还,这也的确是好,咱们家这大半年来,做点买卖也赚了,凭良心,比日本人在的时候,日子总算要强得多。可是一宗,老叫穷人闹翻身,翻身总得靠自己受苦挣钱,共人家的产,就发得起财来么?”
5 黑妮
黑妮五岁上死了父亲,娘跟着她胡揪过了两年,地土少,怄气,又没个儿子,守不住,只好嫁人,本想把女儿也带走,钱文贵不答应,说这是他兄弟的一点骨血,于是黑妮便跟着她二伯父过日子来了。伯父伯母都并不喜欢她,却愿意养着她,把她当一个丫鬟使唤,还希望在她身上捞回一笔钱呢,因为这妮儿从小就长得不错,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钱文贵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起名叫大妮,比黑妮大,长得不漂亮,狡猾像她的父亲,也是个爱欺侮人的。黑妮同他们有着本能的不相投。伯母是个没有个性的人,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坏,可是她有特点,特点就是一个应声虫,丈夫说什么,她说什么,她永远附和着他,她的附和并非她真的有什么相同的见解,只不过掩饰自己的无思想,无能力,表示她的存在,再么就是为讨好。两个堂兄也无趣味。黑妮虽然住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却并不受他们影响。她很富有同情心,爱劳动,心地纯洁,她喜欢种菜的大伯父钱文富,她常常到他园子里去玩,听他的话。他是一个孤老、忠厚的人,很愿意要这个侄女作伴,可是钱文贵不放。黑妮十岁上也跟着大妮到小学校去念书,念了四年,比哪个都念得好,回到家里还常常出来玩,欢喜替旁人服务,有人看见她是钱文贵侄女,不愿和她接近,可是只要接触她一二次后,就觉得她是一个好姑娘,忘了她的家庭关系。她一年年长高,变成了美丽的少女,但她自己并不懂得也不注意那些年轻男人为什么在悄悄的注视她。
当黑妮长到十七岁的那年,她伯父家里来了一个烧饭的长工,这人叫程仁,原是李子俊的佃户。李子俊把地卖给顾涌了,顾涌自己种,用不着佃户,程仁就不得已到钱家来烧饭。
钱文贵念着他年轻力壮,什么活都叫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