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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格雷医生脸上那种古怪表情,当时他是否已经知道或怀疑她会走这一步?哦,那不应当很困难。她毅然地站起来。她要到药店去。
3
希拉里一向认为,在外国城市里药很好买。当她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的时候,她颇有点感到意外。她去第一个药店的药剂师只卖给她两剂药。那个药剂师说,如果她要买两剂以上,需有医生的处方。她笑着谢了谢他,就若无其事地迅速走出了药店。这时恰好有一个个头很高、面色严肃的青年人也往药店里走,几乎和希拉里撞了个满怀。那个青年人用英文向她说了声对不起。当她离开药店时,她听见那青年人要买牙膏。
这青年人要买牙膏。不知怎的,希拉里觉得有趣。这多么可笑,多么平常,多么普通啊!接着,一阵剧痛袭击她。因为那个青年要买的那种牙膏正是奈杰尔经常喜欢用的那一种。她穿过街道,走进对面的另一家药店。在她回旅馆之前,她已经跑了四家药店。使她有点儿高兴的是,在第三家药店里,那个面孔严肃的年轻人又出现了,并且又固执地询问在卡萨布兰卡的法国药店里通常并不储存的那种牌号的牙膏。
希拉里在下楼吃饭前更换了上衣,并且打扮了一下面孔,这时她几乎是无忧无虑的。她放意要迟一会儿下去,因为她渴望不要碰上任何一个旅伴或同飞机上的任何人。其实,这几乎不可能,因为她坐的那架飞机又继续飞往达卡了,而她认为她是在卡萨布兰卡中途下机的惟一旅客。
在她进去的时候,餐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她只看到在靠墙那张桌子上,那个面孔像猫头鹰一样的青年人快要吃完晚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在读一份法国报纸,似乎对所读到的东西十分感兴趣。
希拉里吃了一顿带半瓶酒的丰盛晚餐。她感到有点儿醉意和激动。她这样想,“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冒险。”然后,她吩咐服务员送一瓶维希矿泉水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就离开餐厅上楼了。
服务员送来了维希矿泉水,打开瓶盖,把瓶子放在桌上,向她道了晚安,就离开房间了。希拉里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在服务员跨出门时把门随手关上以后,希拉里走到门那里,转动钥匙把门锁上。她从梳妆桌的抽屉里拿出从药店里买来的四包东西,并把它们打开。她把药片放在桌上,并倒了一杯矿泉水。既然药剂是片状的,她只需要药片吞进去,并用维希水冲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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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脱了外衣,把晨衣裹在身上,又回去坐在桌边。心脏跳动得很快。现在她感到有点儿恐惧了。但那恐惧只是一种轻微的蛊惑,而不是什么会促使她放弃她计划的畏缩。她十分镇静,对自己所要干的事认识得十分清楚。这是最后的逃避,真正的逃避。她呆呆地看着写字台,心里考虑着是否应当留下一张条子。最后,她决定不留条子,她没有什么亲属,也没有亲密的朋友,总之,没有一个她愿意诀别的人。至于奈杰尔,她不愿意给他加上无用的悔恨和负担,即使她写一个条子就能达到这个目的。奈杰尔也许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一条消息:一位叫希拉里·克雷文的夫人在卡萨布兰卡因服安眠药过多而死亡。那也许只是报上的一小段消息。奈杰尔是会按这条消息的字面含义来接受这条消息的。“可怜的希拉里,”他会这样说,“你真倒霉。”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还会感到相当宽慰呢。因为,她猜想,她是奈杰尔良心上的一个小小的负担,而奈杰尔是一个希望自己轻松自在的人。
现在,奈杰尔似乎离得很远、很远了,令人难以理解地无关紧要了。再没有什么事需要做了。她就要吞下这些药片,躺到床上睡去。从这次睡眠中她将再也不会醒来。她没有,或者她认为她没有任何宗教感情。布伦达的死已经压制了任何这类感情。因此,再没有什么可考虑了。同在希思罗机场时一样,她又成了一个旅行者,一个等待着向不明确的目的地出发的旅行者,没有行李的拖累,也没有诀别引起的感伤。在她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能够自由地,完全自由地想怎样做就怎样做。过去的一切已经和她割断了联系。在醒着的时刻一直使她感到沉重的那长期的悲哀痛苦现在消逝了。是的,她现在感到轻快、自由和无牵无挂了。她已准备好踏上新的征途。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片药。正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希拉里皱紧了眉头。她呆坐在那里,一只手伸出在空中。这是谁,是女服务员吗?不可能,床已经整理好了。也许是办理文件或护照的什么人吧?她耸耸肩。她不想去开门。为什么她要找这个麻烦呢。如果这个人有什么事,他会暂时离开,等有机会再来的。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敲得比上次稍响一些。然而,希拉里还是坐着不动。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紧急的事,敲门的人会很快走开。
她的眼睛紧盯着那扇门。忽然那双眼睛因惊讶而睁大开来。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慢慢地向后转动,猛地跳出来,铿锵一声落到地板上。接着门把手转动,门开了,走进一个男人。她立刻认出,这人就是那个在药店里买牙膏的面孔严肃得像猫头鹰一般的青年人。希拉里呆呆地看着他。她顿时惊讶得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那年轻人转过身去,把门关上,并且从地板上捡起钥匙,把它重新插入锁孔里,把门锁上。接着,他向她走过来,在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说了一句在她看来似乎是最不得体的话:
“我的名字叫杰索普。”
希拉里顿时满脸通红。她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冷冷地、愤怒地说:
“请问,你以为……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严肃地瞧着她,并且眨了眨眼睛。
“真滑稽,”他说,“我来就是要问您这个问题。”他迅速地向旁边桌子上的药片点了点头。
希拉里厉声说: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您知道的。”
希拉里顿了一下,显然在努力寻找恰当的言词。为了表示愤怒。为了叫他走出这间屋子,她有多少话想说啊。然而,奇怪极了,好奇心终于获胜,使她没有说出那种表示愤怒的话。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涌到她嘴边,她几乎不知不觉就把它说出来了。
“那把钥匙,”她说,“它是自己在锁里转动的吗?”
“哟,这个问题!”那青年人忽然像小孩一般咧开嘴笑起来。他把手放进口袋里,取出一个金属东西,递给希拉里检查。
“就是这个,”他说,“这是一个非常灵便的东西。把它从另一边插进锁孔里,它就能抓住钥匙,把钥匙转动。”他把那东西从希拉里手里拿回,放过自己口袋里。“小偷就使用这种东西,”他说。
“这样说,你是一个小偷?”
“不,不,克雷文夫人,请不要冤枉我。您知道我敲了门,而小偷是不敲门的。只是当我认为您不准备让我进来,我才使用这个东西。”
“为什么你要进来呢?”
她的客人的眼睛又一次瞟着那张桌子上的药片。
“如果我是您,就不那样做,”他说,“您知道,这一点也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样。你以为,您只不过是去睡一觉,然后就不再醒来。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那样。会发生各种各样不愉快的反应。有时皮肤会发生痉孪和坏疽。如果您对这药物具有抵抗力,那就需要很长时间才会起作用,这样就可能有人及时找到你,从而发生各种不愉快的事情。什么胃唧筒呀,蓖麻油呀,热咖啡呀,拍打推拿呀——我敢向您保证,这一切都是很不好受的事。”
希拉里靠在椅子上,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稍微握紧两手,强使自己微笑起来。
“你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啊,”她说,“你以为我要自杀,或者要做那一类的事?”
“不仅仅是以为您要自杀,”那个叫杰索普的年轻人说,“我敢肯定您要自杀。您知道,当您走进那药店的时候,我也在药店里。事实上,我是在那里买牙膏。可是,那家药店没有我喜欢用的那一种。于是,我又去另一家药店。在那里,我又看到您在买安眠药。于是,我想这事有点儿古怪。因此,您知道,我就跟踪您了。您在不同的地方都买安眠药。这一切总结起来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他的声调友好,随便,使人感到放心。希拉里·克雷文在注视着这个青年人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切伪装都抛弃了。
“那末,你不认为,你试图阻止我这样做是多么不可原谅的无礼吗?”
他把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
“不,并非我无礼。您知道,这种事情您不能做。”
希拉里气呼呼地说:“你可以暂时阻止我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这些药片拿走,把它们扔到窗外或别的什么地方。但是,你却不能阻止我过些日子再买更多的药片,或者从大楼的顶层跳下去,或者卧倒在一列火车前面。”
那个年轻人考虑了一下。
“当然不能,”他说,“我同意我不能阻止您做任何这类事情。不过,您今后是否还愿意这样做,这却是一个问题。比如说,明天您是否还愿意这样做呢?”
“你认为明天我就会有不同的感情吗?”希拉里用略带辛酸的语调问。
“一般人是这样的。”杰索普几乎是辩解地这样说。
“也许是这样,”她考虑了一下,说,“如果你是在一时冲动的绝望下干这种事情。但如果你是在冷静思考的绝望下干这种事情,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值得为之活下去的东西,你知道。”杰索普把他像猫头鹰一样的头偏朝一边,并且眨了眨眼睛。
“真有趣。”他说。
“真没趣,一点儿趣也没有。我不是一个十分令人感兴趣的人。我所爱的丈夫抛弃了我。我惟一的孩子因患脑膜炎而痛苦地死了。我没有亲密的朋友或亲属。我没有职业,也没有我爱做的任何技艺或工作。”
“您命真苦,”杰索普感叹地说。接着,他又有点迟疑地补充了一句:“您不认为这样做不对吗?”
希拉里激动地说:“为什么不对?这是我的生命呀!”
“是您的生命,不错,”杰索普性急地重复道,“我不是在高谈伦理道德,但是,您知道,有些人认为这样做不对。”
希拉里说:
“但是我不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杰索普很不得体地说:
“的确如此。”
“也许,现在,先生,你——?”
“我叫杰索普。”年轻人说。
“也许,现在,杰索普先生,你不会再管我了。”
但是杰索普摇摇头说:
“不行。我要知道,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是不是?您对生活失掉了兴趣,您不想继续活下去,您或多或少欢迎死这个念头?”
“是的。”
“好,”杰索普乐呵呵地说,“现在我们知道我们谈到什么地方了。让我们接着谈下一步吧。一定得用安眠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已经告诉过您,安眠药的作用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罗曼蒂克。而从大楼上跳下去呢,也不美妙。您不会马上死掉。在火车前卧倒也一样。我要说的是,还有其他路子可走。”
“我不明白你话的意思。”
“我要建议另外一种方法,实际上,是一种光明正大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