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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包括了此起彼落的各种人声,却全是妇人的詈骂声和孩子的哭声 怎么听不到男人的声音呢?男人全在山上,而这里是山脚下。
山脚下用各种材料搭成的棚子,住的全是女人、老人和孩子;男人就算是断了腿,也宁愿爬出去,爬到海边去等死,也不愿在山下。
这一切尝杂的声音,会令对这个环境不熟悉的人手心冒冷汗、坐立不安,可是对熟悉这个环境的人来说,却觉得四周围静得出奇。
小女孩仍然仰著头,那女人仍然站著不动,全然看不清她的脸面。她蓬乱的头发,像是一大团无数纠缠不清的疑问。
二、妈妈和女儿的对话
“要爸爸有甚么用?”
“不……知道……可是人人都有。”
“谁向你说的?”
“他……他们。”
“叫他们把他们的爸爸带到你面前来,让你看看。”
“他们说……他们的爸爸……全在山上,他们的爸爸,全是了不起的人物……”
“不,他们没有爸爸,没有人有爸爸,山上……有很多人,可全不是任何孩子的爸。”
“妈妈,是不是……我的爸爸,也在山上?”
“不,你没有爸爸。”
“我……为甚么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三、不听话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听妈妈的话。小女孩自己在想:人家都有爸爸,他们的爸爸都在山上。我一定也有,一定也在山上。
她睁大眼,睡不著,翻来覆去地在想著,想著想著,她就相信了自己的结论。
她悄悄坐起来,向左边望了一下,在铺著乾草的木板上,她妈妈蟋缩著身子,看来已经睡著了。
小女孩的动作如幽灵,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这对于她来说,显然十分习惯,证明她曾不止一次用这样的动作偷偷出去而不被她妈妈觉察。
当她推开那用硬纸拼成的门时,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她身子闪了一闪,就闪了出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闪了出去之后,她的妈妈就缓缓伸直了身子,而且转过身来面向著门。
外面的月色可能极其皎洁明亮,而棚子又到处全是大大小小的隙缝,所以月光可以毫无顾忌地射进来,把黑暗的棚子割成许多块。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恰有好一片月光,映在她蜡黄的、瘦枯的脸上。脸是呆滞木然的,一双大眼在这样的一张脸上,也显得格外地大,眼珠几乎凝止不动,只是定定地望著门,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神情之中,猜到她在想些甚么。
四、小女孩上了山
小女孩出了棚子,山脚下有不少这样的棚子。外面的月色果然极好,抬头遥望,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山峰,一个压著一个、一个比一个更高。
小女孩平时悄悄出来,最多只是为了去逗一窝才出生的小狗玩,或是爬上树去,找到了鸟窝,掏出鸟蛋打碎了吞下去。
她知道孩子是不能上山去的,可是今天晚上,她却决定要上山去,为了她心中一个庄严的目标,她要上山去。人人都有爸爸,爸爸在山上,她就要上去找爸爸。
她坚决地向前走著,不多久,就开始踏上了通向山上的那条小径。有两头野狗。看来不怀好意地跟著她,发出呜呜的低吠声,她拾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又时时转过身来,蹲下身子,使野狗不敢太接近她。
于是,她成了上山的小女孩。
不多久,上山的小径就不是那么明显。她要用树枝拨开长到她腰际的野草,才能肯定自己还在上山的途径上。在月光下,就算她不拨动野草,在黑黝黝的野草丛中,也会有绿幽的闪光,那种闪光一闪一闪,有时只是一小点,有时是一团,看起来幽秘而诡异,而当她一用树枝拨动草丛之际,那种闪光就会散开来,一点一点、一朵一朵地浮开去,在浮开去的时候。彷彿会带起一下叹息,或是一阵呜咽,一种极度的不甘心,一种极度的冤屈。
小女孩对这种闪光并不陌生,她知道这全是一根一根形状不同的骨头所发出来的。男孩子喜欢捡了一根骨头,小心地在石头上磨了又磨,然后趁著一个最黑暗的晚上,挥动它,它就会发出那种微弱的、绿幽幽的光芒来。像是一个幽灵在泣诉,何以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堆枯骨。
人变成枯骨的原因在这里有无数个,没有人会去深究,这里本来就是活人随时会变成死人的所在 有什么地方不是那样呢?到处全是一样的。
小女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甚至一脚踏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拨开草丛一看,看到那是一双被野狗啃去了一半的手,也不会因此多眨一下眼睛。
她终于来到了一块大岩石下,前面看起来已没有了去路,她抬头向上望,上面有灯火在闪耀,也有人声传下来,那是听来粗豪的人声,男人的声音。
她知道,所有的爸爸全是粗壮的,看起来和孩子以及女人完全不同的男人,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声音来。
她陡然感到了异样的兴奋:她的爸爸可能就在上面,就在那块大岩石上面。
于是,她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她所能,用尽了她全身所有的气力,双手紧握著拳,双臂先向上举,然后又用力向下一沉,同时,腰也向下用力一挫,叫了出来:“爸爸!”
五、寻找女儿的妈妈
山头上的男人,看起来一个一个都不像是人,而只像是一种稀奇古怪的野兽,没有人知道他们为甚么会变成那样子,只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在山上较平坦的地方,搭著许多就地取材,用树木和棕榈树叶子搭成的棚子,棚子前的空地上,照例有著篝火堆,风过时,火堆的火苖会向上窜,灰烬会旋转著向外移,一直到飘散消失为止。
火堆上有著许多各种野兽的尸体,有的已经烤熟了,发出诱人的香味;有的鲜血淋漓,才被剥了皮放在火堆上。
围在火堆边上的人,毫无例外地每个人手中都有雪亮锋利的小刀,用来割下烤熟了的、或是半生不熟的肉,塞进口里,和著能令人全身灼热的土酒,用力咀嚼著,然后又努力吞下去,用以维持他们的生命。
有好多男人围著她,可是那些围著她的男人,虽然努力挺胸突肚,有的还举著手臂,但是看起来,没有一个比她更高。
她反倒显得身形有点伛偻,虽然她这个年纪上只怕还不到三十岁,是不应该用这样的姿态来站立的。
她的声音像是从什么机器中挤出来的一样:“我女儿呢?”
她已经问了很多遍,每问一遍,就惹来一阵哄笑声,可是她还是问著。终于,有一个男人走向前来,也斜著眼,口角有涎沫流出来:“你女儿?跟我来,过些日子就会有,要女儿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走得离她更近,而且伸出手来,向她的胸口摸去。
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边向四周围望著,挤眉弄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引得四周围看著他的人都发出了呼叫和轰笑声,有的更催促他快点行动,各种各样的粗言秽语。如同烧红了的锅子中忽然撒下了一把豆子般,自那些人肮脏的口中迸跳出来。最后,伸出手去的那人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手指已向那女人的胸脯疾抓了下去。
六、硬心肠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是闭上了眼睛,她除了闭上眼睛之外,还可以做点什么的,可是她没有做。她知道,胸脯要是被那种肮脏得像兽爪一样的手抓上去会很痛,痛得会流泪,会大叫,那是她昨晚上才知道的。昨晚她在岩石下大叫的结果是引来了几个人,先是贼头贼脑打量著她,然后就各自伸手捏她的身子,她想避而避不开,就有了那样的经验。
她不想她妈妈被那兽爪捏抓,她可以飞快地冲出去,把那个男人出其不意地撞开,免得妈妈受辱。可是她却没有那样做,因为她更多想到自己,她早就看到妈妈上山来了。也知道妈妈上山是来找她。昨晚上的经验,她年纪虽然小,但也有点明白:一个长大了的女人上山来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危险的程度,就和一头绵羊闯进了狼群一样。昨天晚上在她的身上有几十处青肿之后,那几个人是因为她“年纪太小”而把她推开去的。
妈妈年纪不小了,不但是她,连别人也都认为妈妈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可是她却一直只是悄悄地跟在妈妈的身后,硬起心肠。听妈妈逢人就问:“看到我女儿吗?”
她有她的打算:她是来找爸爸的,她知道妈妈和爸爸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所以她想到:妈妈为了找女儿,最后一定会找到爸爸那里去,那么,她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就为了这一点理由,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躲在一丛灌木之中,像一头野兔懂得如何掩蔽一样地一动不动,只是盯著前面看著。
硬心肠的小女孩,是的,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妈妈为了找她而进入狼群,可是她却硬起心肠,眼睁睁地看狼群怎样吞噬妈妈。
妈妈一直对她不好?她实在说不上来,在她的记忆之中,妈妈似乎和别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时候她甚至会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抚摸一下妈妈的脸,想弄清楚妈妈是真正的人,还是石头刻出来的。
她只听说过有一样东西叫作“冰”,很冷很冷,是水变成的 她见过水,见过无数次,可是她一直不相信水会变成又冷又硬的东西,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冰。在她的印象中,妈妈就是冰。
当妈妈不论用甚么姿态望向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妈妈整个人都是冰,那一双一动不动的眼珠更是冰,甚至会使她真的感到寒冷。
就算妈妈是冰块雕成的,妈妈总是妈妈;就算她冲出去撞那个人并没有甚么用处,她也应该冲出去。
可是她没有,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
七、“她不是人!”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著,那只兽爪一样的手伸屈著,已快碰到她的胸口了,然后,陡然一下,向她膨胀的胸脯上抓了下去。
她一直站著不动,直到这时,才倏然扬起手来,一下子抓住了那男人的手腕,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是那男人发出了一下凄厉之极的惨叫,接著,所有人全静了下来,甚至连附近的野狗也停止了吠叫,只有篝火堆中的树枝,还因为火焰在吞噬著它们最后的生命,而发出“哔哔剥剥”的呻吟。
惨叫声还在所有人的耳膜上鼓荡著,便是一连串至少有五、六下清脆的、难以形容的“啪啪”声。没有人可以知道这种声音代表了甚么事,那男人踉跄后退,满头满脸都是汗珠,神情痛苦得令他的嘴歪得几乎到了耳边,他刚才伸出去的手臂,可怕地垂著。
由于他退得十分快,所以下垂的手臂在晃动著 奇异地晃动著,他的手臂显然已不再是两截,而是变成了六、七截!在晃动之际,犹如一条被斩成了六、七段但是蛇皮仍然连在一起的蛇,而且还发出了骨头摩擦的那种不是十分响亮,却极度令人心悸、刺耳的声响来。
这才使人知道,刚才那一连串的“啪啪”声,是这个人的手臂骨,在顷刻间断成了好几截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那人在退出了几步之后,侧过头,看著自己下垂著的手臂。看他的右肩向上耸起的样子,像是努力想把自己的手臂抬起来,可是断成了好几截的手臂,当然抬不起来。于是他用另一只手丢托他的断臂,这又令他发出了第二下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