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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嫌,老来嫌。老了就讨人嫌了。当年你爷爷临去的时候,抓了爹的腕子红着眼问,他说‘老大,你是不是特别盼了爹快些死呀?’”
杨大帅的眼睛凝视着汉辰表情的变化,然后频频叹气说:“你爷爷就唉声叹气的说‘将来你到了爹的年纪,你就全明白了。’”
杨大帅的眼角挂了些湿润,汉辰陪了淡然的笑说:“父亲,你试试,枕头这么放可舒适些?”
杨大帅拍拍榻边说:“龙官儿,坐下,陪爹说会儿话。”
汉辰迟疑,然后垂手恭敬的说:“父亲有什么吩咐,儿子听了就是。”
“坐吧,爹都这步田地了,还拘什么礼数。”
见汉辰笔直了腰杆,只规矩的半坐在榻边,杨大帅翕合了嘴想劝他不必这么拘谨,却又闭了眼养神片刻,艰难的说:“龙官儿呀,新接手一摊家业,是要立威用重典。当年爹接手龙城总督的时候,上来就杀了几个老人,其实他们也没大错,只是爹那个时候觉得他们倚老卖老,在欺负少主。这怕是千古以来衣钵传承时难免的弊病。所以这老臣也都是遇到少主登基,全是‘惴惴小心如临危谷’。比如:秦朝丞相吕不韦,受命辅佐嬴政登基。这君臣互生嫌怨,吕不韦可也是经世治国之才,但秦始皇年少急于立威,针锋相对,这受难的多是为臣子的。”(多年后,汉辰发现子卿上台也杀老人:))
“父亲,儿子知道了。日后凡事多请示父亲的意思就是了。”汉辰心里暗想:“我还乐得不费这个心力了。”
“你七叔在的时候呀,最会揣摩爹的性子。凡事他要认定了,绕了弯子也要磨得达到他的目的。虽是费些唇舌功夫,可是处世周全滴水不漏。”
听父亲提到七叔,汉辰心里一阵酸涩。父亲竟然对七叔念念不忘,但七叔心里或许觉得这一死就是天大的解脱呢。不然他躲去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杨家重担的阴翳。
杨大帅似乎看到了儿子神色的黯然,知道他怕是想偏,就忽然问:“龙官儿,你可听过甲午海战的方伯谦吗?”
“临阵脱逃被朝廷斩杀的那个‘济远’号管带。”汉辰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忽然讲到甲午海战。
“算起来,杨家同方家有些渊源。这冤案说冤真是六月飞雪,说他不冤,杀他也是罪有应得。”
汉辰抬起头,父亲似乎有什么故事要讲。可人人皆知方伯谦贪生怕死,甲午海战带了济远号逃遁,而邓世昌管带的‘致远舰’却在弹尽时毅然开足马力撞向日舰“吉野号”,以身殉国,血写了甲午海战的颂歌。
“那时你爷爷同方伯谦算是好友,方伯谦来龙城还不时捎来些海产。这方伯谦也是个人物,生得仪表堂堂,福州船政学堂毕业,留学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校他的年岁在同学中最小。37岁在北洋水师当了‘济远’舰管带。李鸿章中堂第一次到威海检阅海军事竣,赏给方伯谦捷勇巴鲁图勇号。”
汉辰想,可惜了这份好背景,到头来临阵脱逃,给国人摸黑,让祖上无光。
杨大帅慨然长叹:“这人但凡有几分才气,就恃才放纩。你七叔当年为了这个,不知道挨过我多少狠打。可这方伯谦呀,就毁在这个恃才放纩上,他自恃天资聪明,才华横溢,并不服他的长官。”
“父亲是说丁汝昌,丁军门?”
杨大帅点点头。
“北洋、南洋、广东三大水师,互相掣肘帮派之争不说。就是北洋内部也是派系严重。丁汝昌是李鸿章中堂保举的人,本与方伯谦就将帅失和。起先二人为了在海边占地盖房发生了争执,不久呢,这丁军门看上了一个烟花女子,可这烟花女子却仰慕方伯谦一表人才,非方伯谦不嫁。”
汉辰暗笑,这北洋水师还有这许多故事。
“丁汝昌对方伯谦平素就有些压制,就是没有压制,怕这怨结摆着,也不免多想。及至甲午海战,方伯谦对丁汝昌的作战布署颇有微词,但是作为军人都该知道,凡事都该以大局为重。将令一下,就该服从。中日在黄海交火后,方伯谦的济远舰奋战三个多小时后船头严重开裂、舰身倾斜、失去战斗力。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同致远舰一样以血相拼,一是撤离战场。但事后方伯谦的亲兵哭诉说,‘济远舰’的兄弟们觉得不值得为丁汝昌这种将帅拼命,所以在‘济远舰’重创后退了下来。但一艘舰撤,就有人效法。广东水师的‘广甲舰’不是北洋的,所以一发炮弹没放掉头逃走,保存实力,那个管带叫吴敬荣,可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如此的将帅不和,上下不能一心,为将的不能使属下甘愿死命,这仗的败局已定。方伯谦在甲午海战前同你爷爷一次聊天,说是中国水师有一天若是败了,那一定是败在自己人手里,而不是败在敌人手里,不幸被他言中。”
汉辰听得心情沉重,不想还有这些内情,怕是北洋内部的纷乱给了日本人可乘之机。
“为了掩盖丁汝昌指挥失力和李鸿章中堂幕后大局把握的失败,这方伯谦不经审讯就被定罪‘临阵退缩,首先逃回,牵乱船伍’。连刽子手也不用,丁汝昌便命令将方伯谦剥净上衣,斩于刀下。”
杨大帅讲到这里,有些怆然失态,哽咽了说:“方伯谦冤死后,舰上数百名官兵伏尸恸哭,天黑不肯散去,而后解甲归田,愤怒而去。全然不顾了水师,枉费了这身本领。独善其身去了。”
汉辰后背顿时一阵凄寒,怕如此官场倾轧的事他听过许多,都没方伯谦的事听得感触,若不是甲午海战失利,同日本签订《马关条约》,赔款2亿两白银,割让辽东半岛,如何有今日中国的满目疮痍,而这根源却出在中国人的窝斗!
“龙官儿,那杜四的爹就是方伯谦的贴身亲兵,目睹了济远号发生的一切。他解甲回到龙城,你爷爷就收留了他,后来他的儿子就是杜四也在杨家做工。爹知道你的难处,新接手这么大滩的家业,要立威服众,爹本是不该去插手的。可是爹是担心你,年少气盛~~~~”
杨大帅看了汉辰沉吟不语,面色沉肃,也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根本听不进这些话,于是说:“杜四那里,我给了他点钱,让他回老家去谋差事了。也算了了这份主仆的情谊,爹本是不想让你知道,可一想,还是让你明白的好。”
杨大帅说罢,干咳两声,汉辰这才醒悟忙将案上的茶杯递来,试探了摸了一下,说了句:“水凉了,儿子去喊他们掺些热水。”
“不必了,润润口就是了。你去歇了吧。”
出了门,踏着一地夜色,走在庭院夹道里,打更更夫见了汉辰都躬身喊:“大少爷还没安歇呢?”
汉辰囫囵的应了几句,接着向前走。
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同他讲过话,往常都是拿了家法板子来同他们叔侄理论。而今天,就为了给杜四点盘缠,也值得费这么大周折?
他如何不明白父亲的用意?昔日七叔总在点播他要顾大局,放弃个人的恩怨,小处要忍让,不然内乱要引来外辱,如今听了甲午海战,却是令一番感受。
《天下风雷》后传《年少天纵》 举步维艰 I
三叔来了。
汉辰处理完一天的公事,头疼欲裂的才进杨府大门,管家老胡就迎上来说:“少爷,三爷来了,在老爷房里呢。老爷吩咐,你一回来就过去一趟。”
汉辰咽了口气,要钱,一定又是要钱。自从他开始代替父亲当家,从父亲手中接过钥匙和账簿,三叔来杨家的频率也高了。
见了他虽然是满脸笑意如坐春风,话里却是一口一个:“大侄儿”、“同根同姓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拐弯抹角的目的无非是跟他手里多扒走几个钱。
汉辰看不起三叔这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平日有父亲在,软硬兼施,三叔还有所收敛,但也从来没有过拉不下脸的时候。也就是七叔去世前那几年,拼出去和三叔耍了手腕玩弄他几次,三叔就是来要钱都要寻了七叔不在的时候,去和母亲哭诉磨蹭。如今面对他这个新继位的少主侄儿,三叔又是故伎重演。
进了父亲的房间,三叔正一口一句:“大哥所言极是。”的应承着父亲的训话。
父亲是杨家长房长子,在家说话从来是一言九鼎,没人敢忤逆,三叔在这点上很识趣。
“龙官儿,来,爹问你点事。”杨大帅勉强起身,三叔忙将一个枕头眼明手快的递到大哥的腰后。嘴里还说着:“大哥小心。”
“父亲有何吩咐?”汉辰垂着眼睫,他太乏了,恨不得找个地方忘记一切的去睡一觉,永远不要有人去打扰他。
“你三叔在宋庄那个粮仓~~”杨大帅一开口,三叔就打断说:“大哥,你别怪孩子。龙官儿也是一时事情多,就疏忽了。都是自己的孩子,别在意。”
汉辰猛然想起那个粮仓。
大概是十天前,三叔为了在宋庄抢一块儿地建粮仓,推到了一片农舍,引起了民怨。竟然三叔还口口声声说:“龙城是杨家的天下,也不打听一下我是谁?如今管事儿的是我大侄儿。”
百姓自然是敢怒不敢言。是二牛子听到风声来提醒他。
汉辰当时一怒,就派人去拦了三叔的谬行,并且另外为他寻了处空场。三叔当时也无赖,说是那些农户自愿卖地,如今又反悔,反害得他赔了钱,跟汉辰讨要些补偿。为了息事宁人,汉辰回去同娴如商量后,从娴如的私房钱里挪了些暂且补贴三叔。
可是毕竟是无底洞,为了这事三叔来了几次,都是哭丧了脸说:“龙官儿,那点钱不够用,你给的那块儿地还要用银子去盘不是?”
“三叔以为龙城的地都打了杨家的界碑,龙城的钱都入三叔的腰包吗?”汉辰不耐烦的顶了一句,三叔却一翻怪眼说:“你是怎么和你叔父说话呢?你爹病倒了,你就没个规矩了?杨家子弟可是各个孝顺知书达理,除去那个混账杨小七!”
二牛子见事情不妙,忙嬉皮笑脸的过来圆场说:“三老爷,我们爷马上要开会,你看是不是先回避一下,再议。”
“不必麻烦你了,我去找你爹说去。”三叔气哼哼的走了,他并没有去找爹,而是去找了母亲讨要了些钱。
母亲自然怕此事处理不周扰了杨大帅修养身子,也不想杨大帅觉得儿子处事不周。
事后汉辰在七叔流枫阁的楼台上发呆,是娴如寻来劝他说:“龙弟,别多想了。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事了。怎么说我也是杨家的少奶奶,家里的事姐也有份。这些钱无非是留给亮儿用的,或许将来亮儿都用不到。”
娴如见汉辰郁闷的样子,牵了他的手安慰说:“为这点小事就想不开了,难处还在后面呢。”
汉辰忽然捶了楼柱忿忿的慨叹:“该留的没留,该走的不走!”
娴如忙用香罗帕捂了汉辰的嘴,四下看看没人,慌了说:“龙弟,可不能这么混说,被爹听了去。爹这些天身子不好,没同你计较了,你别再去惹他不快。”
如今,三叔竟然跑到父亲面前恶人先告状,不知道又如何搬弄是非。而父亲,从来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对家中子弟格外苛刻,不知道又要如何寻他的不是。
就见父亲笑笑说:“龙官儿,你可是长大了,有本事了,越来越像你七叔了!”
“大哥,大哥别为难龙官儿,孩子大了,不能再那么没脸的打了。你就是教训,也少教训几下,是那个意思就好了。”三叔明帮暗推。汉辰此刻才觉得身边的无助,似乎几年间同排列在父亲面前的弟弟们和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