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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尚德祥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雍正的“三大模范”
都是病秧子,确是自己崭露头角的时机。千穿万穿,马屁毕竟不穿。俞鸿图因笑道:“甭说这些话了,像个老公儿,听着叫
人肉麻,你有舒适事托我呢?“
“我那个‘一提挑儿’
姐夫您还记得不?“
尚德祥道,“——就是前年腊月初八在嘉兴楼请客的那个——叫董广兴——淮南府上叫人砸了一黑砖,前年来京就是谋起复的。托了小三
爷的面子,放到四川去当了个同知还是候选的。这回又进京来引见,说话就补实缺。
在这等了几天等不到您,就先走了。“
俞鸿图至此已知尚德祥来意,搜寻着回忆,已是想起嘉兴楼应邀吃酒的那回事,倒也对董广兴没有恶感,正要说话,尚德祥又道:“这次他进京,我们回请他。席间大伙儿都捧您,说这是我们内务府建府八十二年的头号人物儿,是咱朋友们的光彩体面。广兴说,‘可惜我不能慧眼识英雄,当面错过!
这是我朝郭琇张廷玉一流人物!
‘您瞧人家心里这份景仰!“
俞鸿图道:“这太过奖了,俞某断不敢当的!”
“我们带着广兴去拜望了嫂夫人。”尚德祥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广兴一看家里那个穷,当时就落泪。说‘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就是个未入流的也比大人这房子强些’。又是‘君子固穷’,还说‘国而忘家’……什么的我也没记住。恰好他在北京棋盘街那一带买了一处宅子,不算大,三进三出卧砖到顶的瓦舍,几个哥儿们说合说合,
就请嫂子搬过去了。“
俞鸿图一下子瞪大了眼,说道:“你们糊涂!怎么给我弄这种事?要我当贪官么?不行,我要搬出来!”
“老爷您别忒瞧扁了我们。
“尚德祥道,”您不是白要的!
堂上您写的那几幅联,广兴说这字儿一百两一个也值。那幅‘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广兴要去了,其余的几个兄弟你一张我一张揭了个净。拿字画换房子徐乾学老相国、李光地
老相国不都这么作过,有甚的相干?他还是个朝廷命官、风雅学士,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又不是借您的势要为非作歹,老爷何必就清高到这份儿上呢?“
俞鸿图还要说话,外边隐隐传来请安声,驿丞传呼:“宝亲王爷到!”尚德祥自是上不得台盘,打千儿急急道:“明日早饭后嫂夫人和我们都到畅春园双闸口外接您,见过万岁爷,我们给您洗尘!”
说完脚不点地溜了。
尚德祥恰在二门口遇上弘历,他哪里敢抬头看一眼,忙垂手侧身让路,待弘历等人过去才闪出门去。俞鸿图已是迎到阶下,磕头叩了千儿抬起头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雍正皇帝也站在弘历身后!
“主子!”
俞鸿图十分机警的人,见雍正穿着便装,便不宜暴露他的身份,只是赶紧补行三跪九叩大礼,长跪在地道:“请主子和王爷屋里坐!”雍正点头没说话,和弘历一起拾级登阶进了堂房。
俞鸿图这才小步趋进,又打千儿请安跪下。
那驿丞早瞧见是雍正到了,连切了几个冰湃西瓜,选了个最好的用盘子亲自端进来,也不敢言声,蹑着脚退了出去。俞鸿图这才道:“万岁爷,您怎么亲自驾到,臣子们如何当的起?
再说这天儿,虽说刚下过雨不很热,也闷得很呢!“
弘历捧了一块瓜奉给雍正,笑道:“万岁去吊祭了允礽二伯伯,回园子顺道过来看望你们,尹继善呢?”俞鸿图把尹继善方才情形说了,又道:“他既回去了家,未必就再回驿站了。”
“你起来坐着吧。”雍正的心绪似乎不佳,皱着眉头淡淡说道,“朕刚从内城出来,拜辞了二哥的灵,心里忽忽若有所失。听说继善和你回京了,还有孙嘉淦带着岳钟麒的老母亲进京,今晚也要到,就过来瞧瞧。看不看你们无所谓,倒是
朕想见见这位老太太。“俞鸿图忙道:”奴才下午就到了,没见着孙嘉淦他们来。“弘历道:”探马过去了,人已经到丰台,顿饭工夫就来。岳钟麒去了兵部武司,一会儿就来了。“
雍正点点头,对俞鸿图道:“你这番江南之行,差使办得不坏。清江河督衙门上了折子,你监修的一百里大堤在高堰一带,可抗百年不遇的洪水。那个地方朕去过,如果修不好,洪水就会漫到淮北!
这个功劳不容易立得。
还有文山坝合龙,确保江西浙江和福建不受水害,五百里引水渠已经修成,可灌田两百多万亩。还有,你帮着尹继善在江南督建义仓,每乡一座,又代各乡撰写《义仓乡约》,带着各州县去看你在无锡的‘模范义仓’……“
他历历在目地谈着俞鸿图的政绩如数家珍,俞鸿图自己都听怔了:天下十八行省,万几宸函政务如麻,雍正竟记得如此清爽!思量着,又听雍正道:“你梗直敢言,朕原看是个御史材料儿。
现在看你才地不能局限,所以准备放你四川布政使。岳钟麒就驻节在那里,你一头要应付巡抚,一头要应付军需,还要管民政。宝亲王荐了你,你不可负了他,明白么?“
“奴才明白!”俞鸿图半个屁股坐在椅上,忙一躬说道,“这是主上的隆恩,宝亲王爷的厚爱!
奴才在江南,也是谨遵
王命办差,和李卫尹继善通力协作,奴才平庸之材,主子如此赏识,何以克当!
奴才还要谏主子几句,主上龙体一直不适,刚刚儿痊愈不久,不宜过劳,即如臣等在馆舍,有所诏谕传旨入内即可……“
“朕是心里闷。”雍正面色忧郁,深沉
地说道,“方才在二哥灵前拈香,朕想得很多。他若不失德,勤敬修心,何能落到这一步?太子如此,皇帝也不例外。弘
时回来说:‘允礽见了太子銮驾,已经全然不能说话,只是用头碰枕头……’朕当时真是心如刀绞……“说着泪水便淌了出来。弘历早已听到了弘时允祉允禄他们演戏的事,暗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句诗,现在连”亲戚“也在那边歌,而皇帝却在这边掉泪,人情冷暖浇薄如此,也真令人可叹。正要开口慰劝,院里一阵动静说话,几个挑夫把行李卸在西厢檐下,一个男子声气说道:”岳老太太住北间套间,两个丫头在外间侍候。我住南边这间小屋,老太太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便听驿丞和两个女的应声称”是“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说道:“孙大人,还是你住北间,少不了有官场朋友拜见你,也方便些。我一路坐轿,吃得饱歇得够,安安生生的,住哪里不一样?
“
屋里人都静了下来,弘历到门口望望,回身一躬说道:“皇阿玛,孙嘉淦他们到了!”雍正隔窗看,果见孙嘉淦在檐前灯下指使家人搬行李,因起身出来,含笑站在阶下,徐徐说道:“孙公别来无恙!”
“唔。”孙嘉淦应了一声,一回头立刻大吃一惊,愕然看着雍正不言语,雍正不等他说话,笑道:“这位就是东美的老母亲?来,来,咱们住上房,鸿图他们住下房。”竟向前几步搀了岳钟麒的母亲。俞鸿图极敏捷地跨到另一边扶了那位惊讶不置的老太太,颤巍巍进了上房,在中间椅上坐了。孙嘉淦已是跟进来,向雍正行了礼,方对坐着发愣的老人说道:“这是万岁爷!”
老人身上陡地一颤,拄着拐杖想站起来,手一软又坐回椅里,又一顿才站起身来,伏地跪倒连连叩头,没有说话,先
哽咽了几声,已是泪如泉涌,说道:“万岁爷,您折煞老婆子了……”雍正含笑双手搀起她,还请她上座,她却死活不肯,只侧身坐了一旁。雍正这才坐了,觑着老人道:“老人家好福相,好慈祥——今年高寿?”
“犬马齿七十三了。”
岳母颤着声气躬身回话,“托主子的福,身板儿还硬朗……”
“这一路几千里,难为你走。
“
“不累!
一路上有孙大人照料,事事都尽着我,钟麒跟着也不过这样儿。地方官走一处都来看望侍奉,我老婆子都受不得了。“
雍正还要问话,却见岳钟麒尹继善二人进来,两个人都愣在灯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雍正不禁一笑,说道:“东美,是孙嘉淦代你尽孝,一路照顾老太太来的,你该好好谢谢他!”
“万岁!”岳钟麒和尹继善一齐跪了下去。还要行礼,雍正命止住了,说道:“都起来吧,朕就是来看看你们,看看岳老夫人,没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见到老太太健朗,朕心里十分欢喜。只嘉淦是瘦了一点,既已回京,不忙着到都察院就任,先歇几天再说。你们几个比起允祥他们身子好,朕心里甚喜甚慰。我朝有几个实心办事的身子骨儿都不好,朕私里疑惑,也许朕是求治心切,累坏了下头人?这也不是小事,过了允礽二哥断七之日,又是老佛爷的冥寿,朕演大戏给你们看。
“
几个人又复谢恩,岳钟麒这才给母亲请安。岳母却不急着叫他起来,双手扶杖激动得喘吁吁的,说道:“儿子,跪着听你老娘说几句。你也不用问我的安,我托万岁爷的福,硬
朗着呢!“
“是!”
“我十七岁入你岳家门,正是康熙十二年,算来已经五十六个年头了。”老人两眼古井一样深邃,“你爹升龙当时是永泰营的千总。永泰营游击许忠臣是你爹的顶头上司。他受了吴三桂的封诰跟着造反,升你爹当了副将。
你爹是条好汉子,就那么几个兵,在自己营盘里设筵邀请许忠臣,就筵上一刀杀了这贼!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儿!
因为谁也不防你爹突然会杀了上司,我当时也吓傻了,钉子钉到地下似的动也动不了。
许忠臣的亲兵,还有你爹手下的叛兵几次进帐篷。外面喊得地动山摇,‘杀掉岳升龙一门良贱’!屋里蜡烛被风吹得一明一灭。你爹对我说,‘女人事夫和男子事君一个样,都是从一而终。许忠臣待我并不薄,我杀他是因为他失了大节!现在
我要突围出去,你留着也只是叫别人作践,杀了你。天幸我能走出去,将来给你立庙!
‘“我说,’这话不用你说,不过我想全尸。
‘当时就用帐上的帷带悬梁自尽。
“谁晓得老天是什么意思,三次悬梁,那么结实的牛皮带子生生断了三次!我当时绝了念头,一闭眼说,‘我的爷,你砍吧!
‘他的几个把兄弟拦住了,说’嫂子节烈不死,是大福之人,命不该死。带上嫂子走,不定我们跟着沾光儿能活着出潼关!
‘“就这样,我跟着他们十七个人逃出去。
也亏了那夜风大
雨密,他们逢人就杀,我见路就逃……从前半夜戌时,到天
明寅时遇上瓦尔格将军的溃兵,才一道逃出潼关……“
岳母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众人还浸沉在五十五年前那个可怕的秋夜里,谁也没有言声。
“从打那时,朝廷但有出兵放马的事,你爹没有不上阵的。”岳母眼中炯炯生光,“他的官或升或降,一直当到提督,
也还罢过官。那是朝廷的章法,我不管,也没问过,可我知道,他没有怯过敌。
他几次罢官受处分,都是因为贪功杀敌作事太猛。没有个阵前畏缩保名保位的!
“你如今的官作得比你爹大了,功劳似乎也比他强些儿。”
岳母目光温和地看着儿子,“我只是跟你说,咱们是身受两世皇恩的人家。
你爹跟圣祖爷,没丢祖宗的人;你跟雍正爷,也不能给我丢脸。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