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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时微笑着道:“弘昼最会看戏的。今儿太后六十冥寿,姓葛的当得效力卖命!
“
父子正说话,台下忽然一阵哄笑。雍正回头看时,台上已换了《郑儋打子》
。
扮了丑儿的葛世昌在雨点一样的板子下疾步躲闪,却又装出死命挣扎的模样。
老生板子一停,便揉屁股抹嘴儿地扮鬼脸儿,逗得台下前仰后合。那老生累得气
喘吁吁,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一板也打你不着,真气煞老爹!只索寻根绳儿自尽了吧!”
“别别别——您老爷子可别这么着!”
葛世昌抱着板子,就势儿发科道:“雍正爷刷新吏治,这么好的太平日子,咱们爷们得好好过呢!再说了,万岁爷将来还要办千叟筵,您不去讨盅福酒吃吃?您打不着我,那是因您在常州府,葛世昌在北京,那板子太短了。
打死了我,谁还看咱爷们的玩艺儿呢?“
饶是雍正秉性严谨且心绪不畅,也被葛世昌逗得一笑,说道:“这个狗崽子的玩意儿不错,赏他二百两银子!”又道:“这会子先不用谢恩,待会儿散席了再过来。”
高无庸忙躬身,趋到台上传了旨,那班戏子越发打叠精神,连鼓板也打得格外起劲了。
一时未末申初时牌,雍正便叫散场。他一边起身,笑道对朱轼道:“朱老师有岁数了,不用再回军机处,回家里歇一
晌,明儿送牌子进畅春园。由弘时兄弟陪朕到观音堂礼佛就是了。“
弘时三兄弟正接见葛世昌发放赏银,几个门客忙着帮他们散福桃,接谢恩折子,听见叫陪驾,忙撂下众人赶了过来,随雍正到畅音阁后礼拜观音。
他们这一去,这边一群人立时如释重负,王爷、太监、戏子混到一处,也不忙收拾残席,只是说笑逗趣儿,议论今日戏文。允祉招手叫过葛世昌道:“喂,葛家的!你那个亲戚常州府的票拟已经批出去了,不该谢谢爷们?”
“是了是了!”葛世昌一溜小跑过来,打千儿笑道:“这都是王爷和十六王爷的成全,方才三王也给小的透了风儿,不的这出《郑儋打子》活儿就做得那么清爽?”
允禄一眼瞧见李汉三也在那边桌上,扑哧一笑,说道:“今儿李汉三也来了?”
“是,”李汉三也忙过来,躬身一礼,又笑着对葛世昌道:“后庭花今儿出风头见彩!我们万岁爷难得这一笑呢!”允禄手上戴着个玉石大板指,顺手丢给李汉三,道:“这个赏你!”
李汉三故作惊诧地后退一步,说道:“这是忌讳物件,王爷怎么赏我这个?”
几个人都不禁诧异,允禄说道:“这是常戴的,我从小戴到如今,没听说有什么忌讳。”
“我从打入京就听人说,北京人如今和福建人一模似样——爱男宠。”
李汉三一本正经说道:“女的月癸忌房——房事,男的却有痔疮,那些犯了痔的就戴个大板指,也是回避相好儿的意思。我没这个癖好戴上这物事,不知道的还道是我也有了龙阳之好……”他没说完,众人已是大噱。允祉笑得捧着肚子道:“弘历养这么个撒野的杀才,连我们王爷都开
起玩笑了……“李汉三指着葛世昌手上的嵌宝石大板指,笑得弯着腰道:”王爷留心,葛家的犯了痔疮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见雍正带着弘时等人过来,才忙止住,起身肃立恭迎。
第三十七回 杀名优皇帝严宫禁 诛妖僧士芳邀恩宠
大约在观音堂里静了一下,雍正心绪看去很安适,一边坐了,见小太监端上冰块,自拈一块噙了口里,又命分赐众人。这才对葛世昌道:“你的戏演得好,念打做唱都有根底,角色行当扮得也都够分寸。太后老佛爷在世别无嗜好,朕随着行孝承奉而已,今儿几出戏逗得朕也笑了,你不容易!”
“万岁爷!
“葛世昌没有想到雍正这么随和,原来绷得紧紧的心弦松弛下来,连连叩头道:
“小的们这些玩意儿能入您老法眼,就是小的们如天的福份!
老佛爷见万岁爷勤政爱民,有一点空时辰还纪念着她老人家,就为九天圣母心里也欣慰允喜!就小的们这些下九流,如今串乡走户,乡里的百姓们都富了,都说是尧天舜地,从来没有过的太平饱暖日子,再加上风调雨顺,都盼着雍正爷万岁长生不老!这都是万岁爷一片诚孝感恪了天地——连我们都跟着沾光儿。“
雍正不禁大笑,顿时显得容光焕发。他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康熙曾夸他是“诚孝”之人,葛世昌戏台上赞颂雍正刷新吏治,这里又说乡户间家给人足天下饱暖太平,虽然说得秩序不清,但句句都挠到了痒处,不由大喜,叫道:“高无庸,把这碟子点心赏他——可怜见的,吃这碗戏子饭不容易!”
“万岁!”葛世昌顿时浑身发热,有点飘然欲醉,连连磕头谢赏,“小的不知哪辈子修来这大福份!
这碟子点心比金子贵,小的要分给班里的徒弟们,叫他们都分润皇上这份恩宠!“
他顿了一下,又道:“小人们虽在下流,天下人都传言万岁爷的字赛过王羲之。今儿趁主子高兴,要能赏小的个‘福’字儿,小的一门九族都生生世世感恩无地了……”
像所有贪得无厌的人一样,葛世昌缺乏那种恰到好处的境界,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止最好。赏赐“福”字,是康熙晚年逢年过节时眷顾老臣宰辅和退休养居的元勋大臣时的特殊恩典。别说是戏子,一般台阁卿二大臣也不敢轻易开口求赐。他这一开口,连弘昼也不禁心里咯噔一声,弘历弘时也都把目光射向雍正。雍正仿佛手略微颤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圣母冥寿,朕就给你个特典!”说着要过纸笔,就着膳桌大大写了个“福”字。笑道:“拿回去挂起来能辟邪。省得常州府没人看戏。”
本来事情到此,敬退谢恩,久了也就忘了。
偏是葛世昌今天欢喜得五神皆迷,竟随口问道:“万岁爷,您晓得常州知府是哪个?他是我的表台!”
“嗯。”雍正的脸色已是阴了天,嘴角挂着一丝狞笑,问道:“是么?”葛世昌笑道:“这还不是皇上的恩典,您大笔一挥,他就是了。”雍正还要问详细,弘历身后的李汉三突兀一句说道:“万岁!
孝廉李汉三要谏主子一句:葛某只是个优伶,他可以询问国家职官调配么?“
允祉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一时想着要回去看三希堂法帖,一时又想着方才的戏文,见弘昼手指上戴着个亮晃晃的嵌宝石大板指,又忍不住偷笑。猛听李汉三这一嗓子,才吓得
过神来,已见气氛不对,因大声道:“李汉三,这里有你插的口?仔细失仪!”李汉三挤出身来俯伏在地,顿首正容说道:“诚亲王爷,要是戏子都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我是堂堂正正的贡生,谏君以正理,有什么错儿呢?”
“你谏得好。”雍正盯着李汉三,语气淡淡的,又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葛世昌,说道:“是朕疏于监戒了。
确如你所言,戏子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昔日开元之治,李隆基何其英明,耽于声色即肇天宝之乱。梨园三千弟子祸国之罪难恕——你是哪府的幕宾?“
“回万岁,我是宝亲王的执砚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仆。”雍正格格一笑,转脸面向慌乱
得不知所措的葛世昌,用冷如寒冰的目光凝视良久,问道:“你知罪么?”
葛世昌此时已面如土色,捣蒜价叩头道:“小人实在不懂事,误犯了天颜,只戏文里郑儋是常州人,万岁爷提起来,小人不过巴结个高兴儿……”
允祉眼见雍正的目光愈来愈阴寒,葛世昌哓哓折辩又很不得体,忙躬身赔笑道:“这种戏子,除了眉高眼低巴结,什么也不懂。
小人心性近之不逊远之则怨。
主子何必生他的气,您的身骨儿金贵!“
“朕生他的气,他配?”雍正方才说话,早已瞧见允祉心不在焉,又偷偷发笑,心里已是大不欢喜,见他又出来替葛世昌说情,更不啻火上浇油,冷笑一声扬着脸说道:“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朕身子骨儿金贵,这大好江山更金贵!这戏子擅索‘福’字,又擅问官守。如不重处,后宫都太监有一日就要问朕的子孙‘谁是军机大臣’,此祸曷可胜言——来,拖他去用大棍打!”
几个太监一拥而上,老鹰撮鸡般提起葛世昌便往下疾走。那葛世昌不敢呼救,挣扎着,一脸乞容楚楚可怜,怀里的点心散落了一地。允禄弘昼满心想救,见允祉都碰了没趣,自是不敢言声,心里暗暗着急。弘时则生恐他喊出“三爷救命”
,把自己也扯连进去,脸色焦黄地站着心里扑扑直跳。只弘历含笑而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班戏子早已吓得软瘫了,伏在地下只是瑟缩。
允祉却仍不甘心,老着脸又赔笑道:“万岁,今儿是老佛爷的冥寿,大家欢喜——”
他话没说完,东北角已传来板子敲肉的声音,那葛世昌杀猪般大声嚎叫求饶,口中却含糊其辞,听着倒像一串惨厉的怪唱,夹着一声接一声的板子,听得人人毛骨悚然。允祉还要再说,高无庸小跑过来,说道:“请旨,打多少?”
“这杀才嗓门儿倒真不坏。”雍正被怪喝声逗得一乐,倏地又收了笑容,对高无庸道:“打不死他,你就替他死!”高无庸被他吓得身子顿时矮了一截,再也不敢说话,脚不沾地走了,不知向行刑的嘀咕了几句什么话,只听“扑”的一声闷响,葛世昌呻吟一声“我的爷吧……”便不再言声。畅音阁这边众人立时死一般寂静。
弘历原本见葛世昌无礼,倒也赞同刑处他,但没想到雍正竟尔下此辣手,听那人的一声绝气呻吟,心里也是一寒,暗自叹道:“一代名优,可怜如此下场。”
“这班做戏的无罪,戏唱得好且应该赏。”雍正笑道,“葛世昌有罪,不株连到他们。加赏他们一千两银子,外加给葛世昌五十两发送银,叫他们赶紧抬回去安葬,天热,放不得
的——阿弥陀佛!“
戏子们忙都胡乱叩头谢恩,一哄过去收拾
尸体。雍正命高无庸传各宫总管太监来听训,见李汉三还在跪着,因笑道:“莽书生,你也起来吧。你越次奏事,也有个‘不应’之罪,但你的话说得好,提醒得及时,这又有功——”他横了一眼弘时兄弟,“这个谏奏,如果是朕的儿子出来说的,那该多好!——所以朕不罪你,但也不能给你官。
一言之幸加官封职也是人主之误。
既是贡生,可以凭本事殿试,有这份资质胆气,谁也限量不了。
“
李汉三原是瞧不惯葛世昌的卖弄男色相,又见他在皇帝跟前放肆妄为,一股气顶着贸然挺身说话的。他本来有点怕触批龙鳞,给弘历带来不利,见雍正这样从谏如流矫枉过正,心中早是一块石头落地,忙躬身道:“贡生只是出于义愤,不
计后果贸然行事,不敢稍有悻进之心。此戴罪之身唯有感佩皇恩,努力读书养气收敛而已。万岁爷一个‘莽’字,贡生即终生受用不尽!“
“唔!”雍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也觉得李汉三锋芒毕露,要训戒他“读书养气”
,不料李汉三却自省出来,这份灵气人所难能。雍正还想考较他学问,见太监们排着队一
个个控背射腰垂手趋步过来,便命秦狗儿将御座向中央移了移,吩咐:“太监无论大小,都跪下,其余不论高低,都站着。”
雍正手摇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