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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面对上座的弘历和李卫,傍坐着的俞鸿图,还有刑部侍郎励廷仪,曾静伏跪在暖融融的地龙旁边,挖空心思奏对雍正的问话。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万一是上了俞鸿图的当,服了软,低了头仍旧不饶,那才真叫“濯尽西江水;难洗今朝羞”!他偷眼看了看座上四个人,一个个皆都表情严肃刻板,没有一点笑意。不由心里一寒,身上一颤。
“旨意问你,”弘历问道,“你在上岳钟麒书内云‘道义所在,民未尝不从;民心所系,天未尝有违。自古帝王能成大功建大业,以参天地而法万世者,岂有私心成见介于其胸?
‘你生在本朝,不知列祖为天命民心所归么?
还要讲这个话,是何所指?“他睨一眼这两个活宝,一个冬烘糊涂,一个顽钝无知,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土头土脑的乡巴佬模样,半点灵爽之气也无,不禁厌恶地别转了脸。心想:皇阿玛还嫌国家朝廷事情少,
和这样的蠢材大费唇舌,还要著书立说!
思量着,曾静叩头回道:“弥天重犯这些话是泛说。
弥天重犯生长楚边山谷,本乡本邑以及附近左右,没有个达人名士在朝,实是孤陋寡闻之极。这次赴京,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神武盖世,开创王基。太宗文皇帝继体弘业统一诸国;世祖章皇帝建极缓猷,抚临中外。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遍及薄海。迨至我皇上,天亶聪明,恢弘前烈,已极礼明乐海晏河清。此正是天命民心所归。从前弥天重犯实实蹈陷于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自外于圣世。“
弘历满意地点点头,不禁看了一眼俞鸿图:能在几天里调理出这么一对犯人,也真是一员干吏。
他似乎高兴了一点,挪动一下身躯又问:“旨意同你:书信内云:‘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士得正,而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邪僻者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
‘禽兽之名,是因为居处荒远,语言文字不通,所以叫’夷狄‘,并不是生于中原就叫人,生于外地就不是人!如果照你说的,中原只生人类,为什么猪狗马羊比人还多?
就是人类之中,还生出你这等叛逆狂悖,沦丧天良,绝灭人理,禽兽不如之物来呢?“
这是异常痛快、刁毒犀利的问词,最合着雍正的性情,倒也合了弘历此刻的意。
因问过之后啜茶跷足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曾静。曾静听得一怔,想起俞鸿图谆谆告诚,此刻才明白,做低服小,就是不可有羞耻心。羞耻之心泯灭干净,什么话都能说得畅若流水。索性便流出眼泪来,崩角叩头道:“这都是弥天重犯读书减少,义理不能透彻,错以地域远近划分华夷,不知道以人之善恶分华夷的缘故。
圣祖爷殡天诏书到,就是我们那深山穷谷,百姓们也奔走悲号如丧考妣。
弥天重犯冥顽无知,也
曾废食辍饮恸哭号涕……“他泪涔涔地,涨红了脸略一顿,
“但在当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若非圣德隆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万众?只因为一向见《春秋》有华夷之辨,错会了经书旨要,所以发出诞妄狂悖言语……今日才知《春秋》这一说,只因楚不尊王,故攘之,和本朝龙兴情形天悬地别。今日二五之精华,尽钟于夷狄,华夏消磨,荡然空虚,是实话实理。
孟子既称大舜、文王为东西夷所生,又评诋杨朱、墨翟无父无君是为禽鲁。所以中原岂无夷狄?蛮荒岂无圣人?只是以‘心’来分夷狄就是了。所以弥天重犯虽然昔同禽兽,今蒙皇上金丹点化,幸而已转人胎了。“曾静这一番胡说八道,任谁一个经史家都可一望而知。但雍正既然先已谬了,也只好任谁都随着。也幸得曾静精熟经史,抓住一个”心“
字拼命做翻案文章,虽然七拐八弯闪烁暧昧,总
算理上说得清通无碍。弘历不禁开心一笑,但想到这些问答还要辑录成书发布天下,又由不得嗫嚅。正要再往下问,李汉三从外匆匆进来,向耳边极轻地说道:“万岁这会子发怒,朱师傅叫请爷进去解劝解劝。”
“唔,和谁?”
李汉三前凑一步,又对弘历耳语“孙嘉淦”三字,便后退一边,好奇地打量曾静张熙时,恰张熙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都是吃一大惊,忙都别转了脸。
弘历不敢再迁延时分,起身略一整衣,说道:“这是皇上的问话旨稿,李卫在这里维持一下,叫书吏们好生记录供词。曾静,生死荣辱都存于你一念之中,好生回奏你的供词,去掉疑虑之心。皇上万几宸函中亲自问你的供,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的事。你不要再自误
了。“说罢出来,在狱神庙门前认镫上马,加一鞭,带着李汉三直西而去。
雍正果然正在怒不可遏。孙嘉淦上书的消息,当天卢从周便密报了他。
雍正早已知孙嘉淦对诸多政务有不同意见,就是李绂,雍正原本也十分爱重,也盼有个把人出来说几句话,以为自己开恩留个地步。
因此卢从周密报,雍正还笑了一笑,说道:“那是个铁心铁御史,朕也都堵不住他嘴。你们只管照原旨意从严审议。”
但孙嘉渔递牌子进来,呈上自己的奏折时,雍正却笑不出来了。折子是素纸贴了黄签的,厚厚的一叠,雍正一边展读,口中还笑道:“什么好文章,写了这许多——”话没说完便一下子打住,因为压根就不是保李绂的,标题便赫然醒目:
为停纳揖,罢西兵,亲骨肉三事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的头“嗡”地一阵轰鸣,哆嗦着双手一点一点展开来读。
看着看着,一股怒气陡地涌起,他“唰”地一声将奏折甩在地下!他离开了暖阁,背着手在正殿快步兜着圈子,满殿太监官女都吓得悚息股票。
孙嘉淦跪在暖阁隔扇前头也不抬,他已经感到了咫尺天威即将发作的紧张气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着雍正雷霆大作。高无庸一阵心慌,眼见没一个能说上话的大臣在跟前,悄悄溜到后院正房叫了乔引娣过来。
雍正似乎心情极为矛盾,拧眉攒目走几步,回头恶狠狠盯一眼孙嘉淦,又无可奈何地舒一口气,踅回身来亲自捡起他的奏章接着再看,瞥一眼,正看到几行字:
纳揖为千古弊政,彼以钱入官求位,将本求利,何事不可为?
暴虐贪酷之吏皆由是辈所生。
即微臣言,主上岂不知耶?
知非而不能去,犹见善而不能举也。
中平皇帝不屑为之,今皇上英睿聪亶,何以仍取此补疮而剜肉!臣甚疑皇上有非道敛财急功近利之心也……
雍正只看到这里,气得“唰”地又将奏折甩得老远。但他踱步不到半刻,又狐疑地停住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满眼恨意又盯一眼孙嘉淦想去捡那奏章又停住了。引娣忙捡起平摆在案上,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上来。
雍正擦了一把扔下毛巾,又坐下来看。他看过了“罢西兵”这一节,似乎心情平静了一点,但看到“亲骨肉”一条,头紫涨了面孔,几行道劲干瘦的小字剜心刺目,看得人头目眩晕。
阿其那塞思黑其自有应得之罪,乃罪之又复加以恶名,先帝之子虽众,而各王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陡负不悌之非议,何以率天下遵五伦之道义,又何以彰先帝慈悯之圣哀?
“你是说朕不孝?!”
雍正读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之心,“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待朕的?
你一个外臣,干预朕的家政,你活够了!“
孙嘉淦一直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挺着。雍正一开口,反而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顿首说道:“臣岂敢干预天家家政?
但自大阿哥允禔之下,皇上七个亲兄亲弟身遭囚狱之苦,天下有目共睹,圣祖在天之灵能不伤怀?“
“朕和你想的不一样!”雍正的嗓音嘶哑沉闷,带着丝丝金属的颤音,“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亲自处置,朕并没有难为他们处。他们不孝不悌,气得先帝寝食不安,要朕代为受过?
八阿哥一世奸雄,联络外臣图谋不轨,也是世人有目共睹!
你为什么奏折里一字不提?嗯?!“这无比凶狠的一问,都自丹田而出,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一个小太监站在外殿边,紧张得眼一黑,竟自吓晕了过去!孙嘉淦以头碰地有声,语气却毫不浮躁,一口便顶了回去,说道:”臣的奏议不是为指他们的罪,臣是提请皇上留心,古有‘八议’之理,他们为非应予惩处,但惩处应当有度,闲置而散其权,使其不能为非即可,何必为天下造不悌之口实?“雍正一听”谣言“
二字,更加光火,怒声吼道:“不轨之徒造谣生事,难道是朕的主使?!”
“当然不是。
但皇上如能措置得更为妥当,曾静这些鼠辈何由而能造谣生事?
“
“好!你顶得朕好!”雍正气得浑身乱颤,抓起一方端砚“啪”地一声掼得稀碎,满殿回旋着他的咆哮:“他们怎么整治朕?魇镇、投毒、刺杀、中伤,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作出过!朕这里稍加惩处,你就出来拦横儿!你是什么忠臣?
“孙嘉淦连连叩头,说道:”主上息怒。臣没说不应惩处,只是皇上既为四海之主,自应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岂无泥沙?
殿庙宇下亦难免藏污纳垢!为皇上计,为天下后世皇子皇孙计,皇上立一宽宏大量表率有何不可?“他没说完,雍正已经大喝一声:”叉出去!“
孙嘉淦不等人来架,叹息一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走。
“回来!”
雍正叫了一声,见孙嘉淦仍是那副不躁不急的样子,稳
重安详地又跪了回来,反而略有点气馁。哼了一声又回了炕桌前,孩子一样坐着怄气。恰此时朱轼来澹宁居,在殿门口遇上疾步如星的弘历,二人略一会意便跨进殿内。弘历一进门便故作失惊,说道:“这不是孙韵公么,你这是怎么了?”
朱轼把一叠子文书轻轻放在案上,说道:“这是臣和方苞刚刚整理的奏议节略,都是部议三——允祉的,请万岁裁夺。”
“看来朕真的要当‘寡人’了……”
雍正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子,不胜凄楚地叹道:“李绂结党攻讦,说朕为群小所围;杨名时反对改土归流,劝朕别受佞人蛊惑;十三弟骑鲸,朕饮食不能下咽,三阿哥却有心笑!民间风言风语,说朕许多不是,还冒出像曾静这样的畜牲,居然敢策反岳钟麒……现在又是孙嘉淦,趁着朕心力交瘁打上门来……真的要众叛亲
离了?“他哼了一声,把孙嘉淦的折子推给朱轼:”你们看看,这是翰林手笔,与众不同!“
弘历忙凑到朱轼身后,看到奏折题目“亲骨肉”三字一怔,当一行行看下,那些直指雍正喜爱聚敛之臣,信任酷吏,以为凡科第出身都是“党徒”
的话,还有指责雍正积财为打仗,本可抚绥的云南土司,偏要“改土归流”。策零阿拉布坦遣使来京礼节周到,也是可以一纸诏书传檄而定的,却硬要“耗资亿兆骤兴大兵”。换言之,简直是贪财奴役,聚来的钱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