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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风真大,会掉下来魔鬼镜子的碎片吗?”石榴放下手里的指环刀,捂起眼睛,犹豫着是否该向过往的风祈祷一份冰冷之心。
隐居后的第一个重阳节,女皇正式改国号为周,迁都洛阳。
司膳坊级别较高的坑饪都打点行装随幸新都,少了一位无关紧要的宫女并不影响整个司膳坊的格局,皇上的儿媳妇都已经消失了三个在宫里了,何况石榴。陈皮则坚定地认为石榴是被郡王纳在外面金屋藏娇。哑师傅以她的蜜枣储存地不宜变动为由,留在大明宫。
秋风起,木叶萧萧,落满一宫寂寞。
“师傅,鹤翔殿也人去楼空了,对么?”石榴红着眼睛,把脖子上的琥珀摘下来,贴住嘴唇一遍一遍嗅,让淡淡的松脂香气环绕住自己,希望回忆能够永远停格在上元节、小松林,上有苍天,下有厚土,松下一对人,无牵无挂相伴到地老天荒……
琥珀,虎魄也。据说北方有一种虎,住在常年积雪的高山深林里,孤独地觅食,孤独地游荡。如果它无法在游荡时遇到另一只异性老虎繁衍后代,便只能作为一山之中孤独的王,寂寞老去,临终落下的孤独眼泪,或坠入水中,或埋于土下,逾千年,化为虎魄。
琥珀,松牢也。据说西方有一种松,每棵松树里都蕴着一个小树精,它们的双腿是根须,被固定在土壤中无法行动。夏天偶有飞鸟停在树枝上时,它们才能听到一些叽叽喳喳的新闻。小树精不满于寒冷无趣的生活,想办法结出松果,吸引松鼠来采摘,热闹上整个秋冬。春天里没有飞鸟和松鼠,小树精就不断抛出黏稠透明的树脂,沾住忙着采蜜的过路蜜蜂,囚禁起来给自己讲鲜花和蝴蝶的故事。树精老去,蜜蜂也会随之囚死。千年以后松树成了黑炭,蜜蜂成了琥珀。
石榴手中金黄色的琥珀没有囚着蜜蜂,只有几道细小的冰花,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七彩光芒。
她现在日日红绳挽发,首饰只戴琥珀和玉镯。哑师傅嫌小姑娘太素净不好,拿出成匣的珠宝,执意要给她簪花插钿,石榴婉辞:“师傅,这是藕塘里挖出来的幸运镯子,不寒酸。”
那么琥珀呢?它非虫珀,不值钱,放在药铺子里不过是一堆治病用的粉末。换成蜜蜡吧。师傅老了,尚在修饰容颜,小姑娘更应该打扮。哑师傅挑出一串蜜蜡珠,递给石榴。
它非虫珀,是心珀。囚着心,没法弃啊。石榴低下头,往右手套上第三个特制的指环刀片,忍着心酸答道:“琥珀有岁寒之香嘛,省得佩香囊麻烦。”
鹤翔殿空了,想要在同一个宫墙里远远关注着的那个人去洛阳了,隐居的意义只剩下学艺。石榴没有迈出哑师傅的院门,仍旧潜在屋内练刀工、默配方。闭关岂能轻易半途而废。
隐居的第二年春天,李宪从洛阳派人回来寻找一个叫石榴的宫女,一直查到司膳坊哑巴蜜饯师颜宫人,终是无果而归。石榴托哑师傅辗转相询,得知李宪娶了元氏妃,住在洛阳兴庆坊的五王宅。李宪纳妃,李隆基应该也快了……
“唉,那厮还不如李宪长情啊,李宪都知道娶了媳妇以后回来打听打听旧情人,他当年连查个出入宫记录都没去费神,活该登基后被后宫三千佳丽轮着上啊……老天爷,赶紧叫贵妃娘娘去祸害他吧,替小女子报此仇、雪此恨。”石榴怨念着,仍希望他们在洛阳一切都好。
这年夏天,哑师傅照例将制好的上品蜜饯封口发往洛阳,但没有像往年一样拿到吐番那边的菠萝等原材料。哑师傅以为交通不便,又等了一旬,还是没运来。找留守的宫官打听后才知道,外头打起来了,吐蕃抢占安西四镇,武皇要大周兵马给他们点儿教训。
一时间募兵无数,连大明宫里的南衙禁卫都被抽调到前线支援。石榴忧心忡忡地劝哑师傅将大件的财物埋起,跟吐蕃打仗她不怕,但宫里少了保安可是一件关系到自身安危的大事。皇宫这么大,侍卫这么少,库里无数件金银器和无法随幸洛阳的女宫人,就等于无人看守的巨额财色。随便来个江洋大盗采花贼什么的,她可扮不来侠女大战三百回合。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石榴帮着哑师傅把埋藏地点选在了藕塘附近。她觉得那是块幸运宝藏地,又荒凉偏僻,不会被注意到,等战事一结束赶紧再挖回来,万无一失。
戴上帷帽,用长长的垂纱遮住面容,石榴提着竹篮详装采莲蓬,陪哑师傅到太液池旁的藕塘去挖坑埋金器。这是她闭关后第一次出来,司膳坊里到处是铁锁铜锁,只剩下三排大灶台还冒着青烟烹煮伙食,再无当年繁华景象。
她扶着哑师傅一路走出去,无一侍卫守门。宫禁竟松散到了这地步。
“师傅,这里很保险。”石榴选好一棵临塘的歪脖柳树,拿小铁铲开始挖坑。哑师傅很久没出来逛过,看见满塘荷叶和荷花因无人打理,疯了似地挤满整个水面,一时被荷香所吸引,往塘边走了走,打算摘下一朵簪在发髻上。
哑师傅折下荷花时,看到旁边有两个女子抱着木盆顶着荷叶走来。她想转身藏于树后,奈何年迈步缓,又不能出声喊石榴,被那两个女子给看见了。
“老婆婆,您来摘荷花呀?”绯衣女子挥了挥胳膊,向哑师傅打招呼。
哑师傅只能报以微笑,走到石榴面前,用裙摆掩住树下的藏宝坑。石榴也听到了动静,起身解掉帷帽,打算把她们支走以后再继续挖。她这一看不要紧,冤家路窄,那不是临淄郡王他娘窦妃么?!
“婢子见过娘娘。”石榴忙拉着哑师傅一起行礼,心中纳闷,她们怎么没跟着丈夫儿子到洛阳去。看窦娘娘居于另一女子身后的情形,那个打扮并不鲜艳的女子应该是比她位高的娘娘。宫里都冷清成这样了,竟还有高位妃子留守。
“你是……石榴?”窦氏认出了这个给她调过益母子蜂蜜水的宫女,高兴地向刘氏推荐:“姐姐,这下不愁闹饥荒了,石榴便是会做蛋糕的那个宫人。”
一面又正色告诉石榴和哑师傅:“我们的名号是红白莲公主,切记,本公主只讲这一次,如果喊错,依宫规处置。”
哑师傅按着发呆的石榴谢了两位公主。石榴见窦氏对她并没有异常举动,才放下心来,郡王一定没跟他娘说过自己的事情。但窦妃口口声声要她叫白莲公主,难道相王娶了姊妹?好混乱……
窦氏问清楚她们挖坑是为了埋金器的事情后,掩嘴笑个不停,声称要把自己的私房一起埋。她们那里也撤了守卫,进出方便许多,这才来藕塘摘莲蓬,打算自己做些莲子羹改善伙食。好坑饪都去洛阳了,她们有钱也寻不来一顿精致饭菜。现在遇到哑师傅和石榴,哪肯放过,带去锦莲殿摆弄了一天膳食按下不提。
自从牵上这根线,窦氏隔三差五都会差人到司膳坊找零嘴。石榴的新任炼丹烤蛋糕炉不得不在小院角落里重新开火,悄悄烤蛋糕。好在窦氏为人和善体贴,听石榴说正在闭关学艺不便外出,每次只点名哑师傅领赏,并不打扰石榴。
这年除夕时,宫里果然遭了盗,虽然只洗劫了一处偏殿,但性质是“盗”,天家威严,岂容侵犯,留守宫官忙不迭地递表上书,要求增派守卫。
窦氏闲得慌,生出无聊的观星爱好来,自石榴成功预见了宫中失窃一事后,认定石榴机警可造,常常选些卜算和天象的书籍送到哑师傅那里去,希望石榴有空学一学,将来好替她测字算卦、预测吉凶。这让石榴捧着书坐在灯下哭笑不得。
隐居的第三年,石榴满了十八岁。
其实到底多少岁她也不太清楚,当时填花名册,七娘统一都给写了十岁,从司簿记录上来说,石榴终于十八了。呃,这不仅仅意味着换了稍大些的裹胸诃子,还意味着岁月催人老,哑师傅送给石榴的礼物是一匣子胭脂水粉,一共十八样。
“师傅,您太残忍了,干嘛非要提醒人家青春已逝,嘤嘤嘤……”石榴夸张地抹着眼角,从匣内挑了个红艳艳的花钿,拿水融了琼胶,贴到额心,以庆成年。
生日愿望许个什么好呢?石榴抚摸着胸前的琥珀珠,祈祷老天爷扔几个洛阳的男宠下来叫她开开眼。身处如此有历史意义的女皇后宫,没见过男宠?刻石板上太丢人了。
“老天爷,男宠掉不下来您就让武皇把他们都带回来嘛,多好的太液池,白白浪费了一池碧水。石榴想看男宠在太液池里游泳秀肌肉,今年就这一个愿望,您要是再不满足,明年我就不朝您许愿了,改信上帝去。”石榴虔诚地在哑师傅的小佛龛前念叨一番,点上三炷香,托菩萨替她向玉帝稍个生日愿望口信。
在她许愿的第二天,大明宫入驻了一批新守卫,据说是直接从前线调回来的。出于对宫内保安情况的关心,石榴又戴上了帷帽,借着要往锦莲殿送糕点的机会,四处溜达了一圈。
如果宫中再次戒备森严,她就继续隐居,减少外出以防意外。如果还是那么松散,首饰之类的东西也必须挖坑藏起来,侍卫巡逻不靠谱啊。
石板路上迎面跑来一队执戈的守卫。石榴退到路边,撩起垂纱一角张望。领队很高大,新守卫貌似质量很不错,嗯,跑近了,笑容也很不错,跟小槐子似的……不,天啊,那分明就是!
石榴捂住嘴,硬生生把那一声“小槐子”给憋了回去。
老天爷,您显灵了?!
观音姐姐捎错口信了吧?俺求的是男宠,您送来的是太监……
算了,先签收这个,记得再送次男宠……
听老人言
石榴放下帷帽上垂纱,匆匆拐进小径,抄近道回了司膳坊。小槐子在以前住院子里找不到自己,肯定会到哑师傅那里去,她这个作姐姐当然要准备一桌接风洗尘点心,好好补偿一下。
“师傅,您猜我刚才看到谁了?”石榴兴冲冲地撇下帷帽,盛水洗手,系上围裙。“徒儿以前就觉得您和罗公公这把年纪老宫人特别高深,罗公公带小槐子出宫已经够厉害了,现在居然又叫小槐子当上了武官,盔明甲亮,领着一队人在宫里巡逻呢。”
“不过师傅您放心,徒儿绝不背叛师门。”石榴理所当然地把罗公公归入了老狐狸辈,老宫人是宫里最大隐性财富,她哑师傅在专业技术上也很厉害,不比罗公公差。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备好案板。
哑师傅笑着摘下墙壁上挂着罗槐小像,卷起来放进箱子里。
石榴看见了,十分不解,停手问:“挂在那里挺好呀,师傅,您怕小槐子看到他画像泛了黄不开心么?画挂久了都是那样。更何况泛黄也是郡王亲笔所画,将来能卖很大一笔银子。那张画多像他,小槐子见了肯定高兴。”
哑师傅摇摇头,比划着自己身上衣服,又伸手在头顶比划官帽。意指罗槐现在能领一队人,必定是个有品阶官,再低品阶也比殿前太监荣耀,屋里挂着他太监像,实在不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三年。有些事,一辈子都是宦官心头刺。
三年世事多变幻,勿以旧心待旧人。哑师傅写给她。
“唉呀师傅您多虑了,小槐子不是那样人,不会因为当了官就不认我这个姐姐。”石榴不以为然,她和小槐子是从小革命友谊,跟陈皮她们一样,从小闺蜜多年熬到老闺蜜,即使十年不见面,心里也会祝福彼此幸福平安,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共富贵。
可以共患难……石榴舀面动作无端滞了一下,跟某郡王也是多年交情,勉强算半个闺蜜吧,唉。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