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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共患难……石榴舀面动作无端滞了一下,跟某郡王也是多年交情,勉强算半个闺蜜吧,唉。石榴皱眉,不再说话,专心做她点心,把各色蜜饯切成丁揉进去,打算烤个意式Panettone。按说应该给前线归来士兵上一份提拉米苏,那个传说中象征着爱情糕点。但石榴只能在梦里回忆滋味,目前技术不成熟,缺少巧克力,还做不出来。
哑师傅听到石榴这样说,便很默契地下窖里取了一瓶烈酒,放到石榴手边。她平日也很喜欢炼丹炉里烤出这种“潘娜陀妮”点心。蜜饯和一丁点烈酒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得它香味四溢,做成之后还能储存一个月之久。比起开了封口就得糟蹋掉酒枣和蛋糕,潘娜陀妮显然更好。
哑师傅管这种易储存又美味西域点心叫“潘胡姬”,已经收入她配方册子中去了。哑师傅衷心希望窦白莲公主不要再送乱七八糟书来占用石榴时间,好让石榴一心一意练手艺。再闭关学上三年,心灵手巧徒弟石榴一定能成为她骄傲。
午饭时分,石榴烤好了“潘胡姬”,擦擦汗,坐到蜜饯房里等小槐子来找她。司膳坊再怎么冷清,这间屋子里永远不会失了幽幽甜香气。
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呢?石榴趴在桌子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好吧,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想让我饿死,这都什么时辰了……”
一直等到哑师傅切开了“潘胡姬”端来给她挡饥,小槐子都没出现。石榴随意吃了几口,继续等晚饭时分。“师傅,他应该正在站岗吧?我就在这里守到晚上,反正潘胡姬已经凉了,不在乎多放几个时辰。”
哑师傅默许了石榴认亲行为,多给她半天假。
“师傅,您说徒儿是否该准备点礼物庆贺他升官发财?比如马鬃毛做假胡须,小槐子不能长胡子,将来会被美髯同僚们歧视。”石榴百无聊赖,把重逢情景设想了不下一百遍。
哑师傅塞给她一本蜜饯谱,叫她闲坐时不要偷懒。石榴翻了两页,看不下去,回屋抱出一匣子窦白莲公主赠书,挑来挑去,挑出本《尔雅注》,胡乱读着熬时辰。
“释言、释器、释山。师傅,这个里头还有释木,写得真全。”石榴循目录翻到释木一节,想找找自己名字。一行行读下来,读到了“槐”字。
守宫槐,叶昼聂,宵炕。旁有注:“槐叶昼日聂合而夜炕布者,名为守宫槐。”
世上还有这种树?石榴拿着书去问哑师傅:“白天叶子闭合,晚上才舒展槐树,宫里有吗?师傅你看,这本书里写它叫守宫槐。应该是种在宫里吧?徒儿从来没在石板路两边见到过像含羞草一样闭着叶子槐树。”
哑师傅笑了,指了指柜上纸笔砚台,示意石榴磨墨备纸。长安东西建了十一条街,南北铺了十四条街,哪条街上没种着槐树?她还记得初入长安被送进宫时,整座城正是桃李芬芳、槐花成串。挥着竹竿勾槐花不知名顽童还赠给她一串以饰环髻。
你见到槐树,就是守宫槐。哑师傅拍拍石榴手,告诉她,也许是先有了《尔雅》这本书,历朝历代才开始往宫里种槐树,取其守宫之意。也许是宫中种多了槐树,人们才叫它守宫槐。总之,你见到槐树,就是守宫槐。
守在宫墙之下、石板路旁,为宫人们遮风挡雨,便是守宫槐了。
“原来如此……守宫槐,木生田侧,小槐子名字还不错嘛。”石榴点点头,继续往下翻榴字。“我看看我名字是个什么解释。”最近看多了窦白莲公主送来杂书,石榴也能胡诌一番测字之术了。凡事说上一半好,一半坏,忽悠人绝对好使。
从释木章翻到尾,都没有看到“榴”字。石榴失望地合上书,抱怨它收录不全。哑师傅笑着跟她用纸笔慢慢交流,安石榴是从西域带回来果木,本不是中原所生,怎能苛求释木不予收录。就像潘胡姬这种糕点,不过刚刚写进她配方册子里而已。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早过了宫中禁卫轮岗换班时辰。哑师傅叹着气,早提醒过她,勿以旧心待旧人。如今夜色将深,那个太监估计不来找石榴认亲了。哑师傅起身安置好烛台,到外面灶上挑了几样菜蔬,拉着石榴回院吃晚饭。517Ζ石榴不想去:“师傅,我再等会儿,现在真不饿。”
哑师傅无奈,沉着脸作势要打,严正警告石榴:不许恣意胡为、再为外物所动。
不管对方是上次那个害她徒弟消沉了三年郡王,还是这个拜把子太监禁军弟弟,都不允许。她苦心培养出来徒弟,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思从蜜饯上挪开。有法,门有门规,决定学艺,就必须学到底。
这个时辰,石榴本应该在屋里吃饭,然后刻苦练习刀工。俗语说,一日不练,手生脚慢,三日不练,成了门外汉。眼看着石榴已经能套上四片小刀,蜜枣也划得差不多了,偷半天懒尚能接受,但晚上刀工不可不练。
“他不来,我去找他!问问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师傅,徒儿不饿,很快就回来。”石榴快步去后院拿帷帽。再回到前门时,石榴看到哑师傅举着门闩棒子堵在门口。
哑师傅摆出长者威严来,严禁石榴迈出门槛半步。孩子,你弟弟有了新生活,不要去揭起他“曾经做过太监”这种伤疤。罗尚工带他出宫,难道是为了让他被别人耻笑吗?还是说你又动了出宫念头要借他职务便利?对方是太监啊!为师决不允许颜家传人做下这种龌龊不堪事。绝了所有不该有念想吧,三年了你还没长大吗?
“师傅,顶多就半个时辰,徒儿明天多干一个时辰活,补回来,成不?”石榴小心翼翼地向师傅请假。她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莫名其妙惹师傅发火了。
哑师傅半抬着头,冷冷盯住石榴。烛光跳跃,在她脸上映出沉重阴影。
石榴从未见师傅这样凌厉地瞪她,瞬间感觉到了压力和约束。弟弟可以慢点认,师傅不能得罪。对,沟通最重要了,她忙捧来纸笔,请师傅写字沟通。
哑师傅一手拄门闩,一手执笔,边写边瞪石榴。石榴惴惴地捧着托盘,从不动怒人,怒起来最可怕了,师傅您别瞪了,招架不住……
看着师傅写出来话,石榴脸色随之骤变。她急着解释:“师傅,徒儿真没有那种吃对食念头,也没想着让他带我出宫,徒儿三年前就已经决定继承您衣钵了。如果有,您就把我打死在这屋里,徒儿在阎王跟前绝不抱怨一句。师傅您别生气了,气大伤身,徒儿只是想跟小槐子聚一聚,好歹在宫里姐弟一场。”
“师傅,当年郡王白送我都没要啊!师傅您不能冤枉石榴。”石榴几乎窘到要哭出来,哑师傅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大了,需要被师傅打个预防针,来掐断所有少女怀春之情么?
她猛地想起,有一次闲聊时,跟师傅说过“人生只有一个十八岁,有人觉得,如果十八岁没谈情说爱,那么人生就不完整”之类话。
所以师傅要严守屋门,防止自己去侍卫堆男人堆里寻找十八岁恋情?
比上官婉儿他爹还冤枉啊!
石榴指着胸前琥珀,告诉哑师傅:“徒儿为了心无旁骛地学艺,已经把心囚进这颗琥珀中了,不会随便招惹那些禁军。要不然,徒儿往脸上抹点锅底黑灰,怎么丑怎么整,然后再去?那样就保险了,不会被他们骚扰。”
哑师傅神色稍松,看来吓唬吓唬还是管用,怪不得说“严师出高徒”。她把写完字纸递给石榴,告诫她,如果真把小槐子当亲人弟弟看,为了他好,就别主动去见他。他找来,见了也别太亲近,一是容易被人注意到他先前宦官身份,说到底不利于仕途,白白遭人耻笑。二是宫女和禁卫往来密切,惹人非议,不但不利于他仕途,宫人也会被责罚。
石榴沉默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哑师傅说不无道理。好端端一个自小入深宫女宫人,怎么会主动去找新驻守侍卫叙旧日情谊呢?好事者再追究下去话……
小槐子将身败名裂。
不认姐姐
爱他,就离开他?
离开了临淄郡王,离开了陈皮丁香,离开了老骆驼,如今连小槐子也要避而远之……
守宫槐,难道不是守护宫人吗?我是个宫人啊!难道宫人不能从守宫槐下过吗?石榴纠结片刻,还是听从了哑师傅劝告。
作为宫女,可以跟郡王亲近,因为他是皇孙,是大明宫半个主人。可以跟陈皮丁香亲近,因为她们是姐妹。可以跟太监姐姐弟弟哥哥妹妹亲近,因为他们是宦官。唯独不能跟皇族以外非女性群体亲近,比方说,朝臣、禁卫。
为他好,就冷淡他。石榴不担心小槐子不认她,只担心连累他。
颓然撤步。替哑师傅吹灭蜡烛,扶着她往小院里去。时辰不早了,练完刀工该洗洗睡了。小槐子何时来,便何时现取些蜜果子招待他吧,有一个当宫女姐姐,不光彩。大家都过得好好,就够了。
三年,沉淀了她心,也沉淀了她锐气。刀锋需要常常磨拭,而隐居使她开始习惯后退。石榴垂首,木然地往右手尾指套上第五个特制指环刀,从篓中拿起一枚青枣,固定在木架凹槽上,一指一刀划下去。
这姿势其实不算太差,用哑师傅眼光来看,算得上优美:像纤纤素手在拨捻琴弦,刀片带着月光与烛影,由浅入深抚过青枣。石榴指法越来越灵活了,真不愧是个好徒弟。将来继承了颜家衣钵,做一个技高望重御用蜜饯师,岂不比出宫随意跟个混帐男人成亲生子在灶上操劳终生来得更荣耀些?
想见小槐子也不能废弃技艺。甚至于鹤翔殿那位郡王,只要石榴顺利出师,以后所有番贡品都将由她接手,不愁明堂筵上见不到。哑师傅眼中含了悲悯,她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唯独想不明白一件事——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东西,男人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东西啊!既然能放下钱财,为何放不下情字魔障。
哑师傅又添上一根蜡烛,悉心指导石榴如何控制力度与下刀方向,石榴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这时候马虎不得,稍有失误便会割破自己手指。
“笃、笃”,有人敲门。哑师傅按住石榴肩膀,让她继续练习。
“有人在吗?颜婆婆您在吗?”小槐子继续敲着外面门。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裹,背上还搭了个褡裢,前前后后都装得鼓鼓。
没人应声,奇怪。小槐子在门外徘徊一圈,他明明打听清楚了司膳坊里随行洛阳宫女中没有石榴,而且路过洛阳抽空去拜访李宪时,也确认了石榴不在洛阳宫中。石榴分明留守在大明宫,旧院无人,定是来照顾哑婆婆了。
立了一会儿,仍旧无人应答。小槐子继续敲门:“颜宫人,折冲都尉有公干,颜宫人,速速开门,再不开门,在下只得破门而入了!”
石榴在屋里听得一愣,外头站还是以前小槐子吗?破门而入,江洋大盗采花贼才这个进门法。她褪下手指上刀子,打算扶着哑师傅过去开门,然后就站在门口,把话说清楚,大家各自过各自生活最好。如今宫里人少,修缮也不到位,万一真被外头人踢坏了门,没地方找匠人来补。
哑师傅再次拦住石榴。吹灭了蜡烛,按兵不动。又不是圣旨到,一个都尉,没理由叫她睡下了再爬起来。石榴很不解地看着哑师傅,哑师傅在石榴手心写下昼字。
有话白天说,晚上得避嫌。哑师傅严格要求石榴在特殊时期要遵守特殊规矩。
外面敲门声一直持续了半柱香时间,终于消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