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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见他说话做事奇奇怪怪,担心有人路过这里,被看到了要惹不必要的是非,便毫不犹豫地一屈腿并排跪下了。倘若被看到,还能说是有大官路过,或者借口罚跪……哎裙子又脏了。
小太监槐见她也跪下,忙调转过来,要冲她再拜。
“别动,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起身,继续上路。”石榴瞧见远处有了人影,小声说。说完立刻开始数数:“一、二、三。”
石榴站起来拍拍灰,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槐见她走了,赶忙抱上粗麻布,紧走几步跟上来:“恩人,我还没拜完呢!”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对你没有大恩大德,你还是找对恩人再拜吧。”石榴头也不回地说着,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孩子语气太苛刻了些,又补上一句:“你想想呀,如果你拜了我,你真正的恩人没被拜到,他会伤心的。”
小太监赶忙走到前面,截住石榴的去路,两眼发光道:“恩人,我没认错恩人。那天下着雪,我在院子里挨罚,快要冻死了。你给我吃了两块糖,我记得你的模样,刚才取布时,我就认出来了,你就是我的恩人!”
原来是这件事……石榴无语了。她停下脚步,好心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糖而已,算不上恩人。平时乖一些,就不会被罚站了,记住了吗?”
“恩人,槐记住了!请受槐三拜!”看到恩人承认了做那善举的就是她,小太监激动地又要下跪。
“喂,有完没完了?给我站好,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随便乱跪啊。”石榴看着他的眼睛说:“你非要报恩的话,本恩人命令你,立刻站好,把布送到司膳坊去。”
“……槐是太监,不是男儿。”小太监眼神一黯,叫人听着心疼。
石榴自知言语失察,不小心揭了太监的伤疤,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太监膝下也有黄金,真的,比方说管事的大太监就有好多好多黄金,可有钱了。”
小太监闻言,眼睛里很快又恢复了光亮:“恩人,槐先把布搬过去,再来给恩人磕头。恩人,你在这里等着我!”说完,把怀里的布往肩上一扛,拚着力气大步向司膳坊走去。
“喂,喂!那个叫槐的,喂!”石榴在后面喊他不住,小跑着追上去。她越追,小太监在前头步子迈得越大,石榴直叫真没看出来他扛着布还有力气赛跑。两人一前一后教着劲,一直跑到了司膳坊的后院子里。
最终还是石榴一身轻巧,超过了小太监槐,赶在进院门之前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假如你再说什么要拜我,我就不当你的恩人。”
“槐听恩人的!恩人别生气!”小太监看到自己的恩人横眉立目,惟有喏喏答应。
“早这么乖多好,唉你要是乖点,就肯定不会挨罚了,我在司膳这么久都没挨过罚。”石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教导一番:“新来宫里的吧?别害怕,宫里有糖吃。”
“哦对了,以后不许叫恩人。我的名字叫石榴。”她边带着小太监往里走边告诫他,再不许喊错,只许唤她石榴,不能喊恩人。
交了差,送走那个小麻烦,石榴趴在桌上揉脑袋。唉,跟小孩子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有代沟呐。希望他长大以后别这么死脑筋吧,回想起来,他挨罚那天还穿着棉袍呢,哪有快冻死那么严重。
太监来了
然而小太监槐已认定小宫女石榴是他的大恩人。他从司膳坊出来,直奔干爹罗公公而去。
罗公公,从五品,时任尚工局,掌管着“司制、司宝、司彩、司织”四大部,宫中土木工程、殿室修缮、珠宝玩器、彩帛绸缎、织染刺绣,都经他手,小太监也沾了点特权,不用跟别人挤大通铺,而是一直住在罗公公的屋里。
不过,可千万别以为罗公公很厉害。虽然搁朝堂里相当于一个六部尚书,但在后宫,权力和地位取决于上位者的倚重程度或宠爱程度。罗公公便处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他是服侍相王李旦出身的太监。
所以无论于内于外,他已经被贴了标签:罗公公是相王李旦的人。不是皇上的人,也不是皇后的人。宫中多年的风云已确切表明,作皇后武媚娘的手下,实际权力会更大一些。相王低调,罗公公也要低调。
小太监推开屋门,看到罗公公在闭目养神,满头早早花白的长发挽着鬏,帽子搁在手边。他扑过去喊了一声:“干爹,孩儿回来了。”
罗公公睁开眼,怜爱地拍拍他的脸蛋,递给他一个大柚子抱着玩:“今天又偷懒没做差事?你好像玩得很开心。”
“干爹冤枉我……孩儿今天早晨被派去扫落叶,中午又跟着大船去太液池捞残荷。下午刚歇了没一炷香的时辰,就来了个公公叫孩儿去帮忙搬布匹。”小太监掰着手指头一件件汇报他今天的工作量。
“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哄骗干爹吧?干爹瞧你一点倦色也无,倒像偷偷跑去玩的模样。”罗公公把他抱到腿上,捏着他的鼻子笑道。
小太监咧嘴笑了,露出刚开始换还没长齐的小牙,凑到罗公公耳边说:“干爹,孩儿今天找到恩人了。”他把如何被遣去运布,如何遇到了石榴,如何向她拜谢,如何被拒绝,全都说了一遍。
两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偎在罗公公膝上讲,讲那次弄丢了赵公公的腰牌后被罚站,冻得像被无数的细针扎进肉里,赵公公还给他喝了好几碗水,站久了,不能去小解,又不想尿裤子被人笑话,腹中空、手上酸、膀胱涨、脚底麻、唇上青、眼前花,浑身就像眼前飘过的雪粒一样轻飘飘,他说他好想立刻就倒在地上。
当时罗公公问过,“那为什么不装作昏倒在地上?昏倒了他不会继续罚你,好歹你是我的干儿子,又年幼。”罗公公心中明了罚站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从轻处理,惟有不停地喂他红糖姜水。
槐儿是一个浆洗宫婢难产遗下的,剪断脐带的同时,一剪子作了六根清净的太监,罗公公抱出来给司簿验明正身,才收养下这个可怜的孩子拉扯大,相熟的不熟的太监宫女都知道。看着槐儿受罚,他亦痛在心里。
小太监冒着虚汗说有个小宫女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又把自己嘴里含着的糖也塞给他了。“干爹,孩儿不敢晕倒,他们说晕倒了是藐视宫规,是孩儿做贼心虚,是孩儿承认把腰牌偷给干爹用。”
小小的身躯,便靠着那一口糖的热量,在风雪中硬生生熬到了规定的时辰。
罗公公摸了摸花白的头发,沉默良久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肯把嘴里的糖也给你,是个倾其所有的好人。”出于养老送终侍疾榻前等等私人因素的考虑,罗公公平时很注重这个干儿子的恩情孝道的教育。将来他老得走不动了,还得指望着槐儿报答养育之恩。
现在听说槐儿认出了给他塞糖的小宫女,罗公公也很感兴趣,说要见一见她,将来有机会就把她调到自己掌管着的四司中做点轻松差事。
“干爹,她是孩儿的恩人,理应由孩儿去报答。”小太监握紧拳头,一付不报此恩不罢休的模样。“请干爹把孩儿调到司膳坊吧!”
“也好,你去帮她提水刷碗干点力气活,也算是一点好心意。”罗公公点点头,很满意并且支持干儿子知恩图报的举动。
第二天,罗公公领着小太监去了尚食局,几句寒暄之后,小太监便从扫地的兼打杂的,变成了提水的兼打杂的。交待了两三句,小太监被带给了七娘。
七娘喜出望外,司膳坊一群小宫女,无数群老太监,天上掉下个小太监,想当年还是看着他长大的,能不高兴么。立刻接手了小太监工作调动的相关事宜,捏了捏他的脸蛋,把他带去厨中给大缸挑水。
“槐,不着急,慢慢干。能提多少算多少,别洒了水湿了鞋。”七娘像照顾小宫女那样,从袖中掏出一块糖来,放进小太监的手里。
小太监槐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石榴在安慰他是会说“宫里有糖吃”了。司膳坊的待遇果然有先天优势。
含着糖块,小太监颠颠儿地挑水去了。
而司膳坊西北角上的小院子里,石榴正在为几个月后的寒食节烦恼。她想分到做糕点的地方去,这个想法很丰美,而实际情况却很骨感:到目前为止,石榴还只会吃甜点,不会做。唉,得突击一下才行。
她守着小火炉,搜肠刮肚地去回忆生前看过的饮食节目。连锅里炖着的人参母鸡汤咕嘟嘟冒着热气险些溢出来都没注意到。
“石榴,锅溢啦!”在一旁用粗麻布制作简易过滤棚子的陈皮赶忙丢下手中的碎布,把盖子揭开,又添些水进去。石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灶口又堵上了些,减弱火候。
“陈皮,你会做点心吗?最好是宫里不常见的那种。”石榴决定先学起来再说。授课公公还没讲到这些呢,连最基本的刀工也才刚刚排上日程而已。
“我想想……进宫以后吃过的点心有绿豆糕豌豆糕红豆糕五豆糕……差不多豆子做的糕点都吃过。”陈皮继续摆弄粗麻布,停了一会儿,补充道:“差不多所有的酥饼也吃过。”
原来进宫以后已经吃过这么多种类了吗?石榴细想想,不但酥饼类吃过,连蒸糕和带馅的花样点心都时常出现在她们的早餐盘子里。
“连给我们吃的残次品都这么美味,真正要拿去供皇上皇后享用的东西该多精致阿。”石榴感慨着:“这下没希望了。”
陈皮看到石榴刚才还脸色如常在想心事,一下子又变成了沮丧模样,关心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没希望了。石榴把寒食节之后会分配小宫女的事情讲了讲,末了又叹一口气:“我本来想偷偷练习做点心,在分配时表现出色些,好被分去学做糕点。看来只能随缘了,分去哪里算哪里。”
陈皮一拍大腿,眨着眼睛说:“石榴,你知道枣蒸馍不?我进宫后唯一没吃过的面点就是它,要不然我教你蒸馍吧!”
“……陈皮,麸皮窝窝头咱们进了宫也没吃过,你觉得做出来入选的希望大么?”石榴耸耸肩,很健康很粗粮,只是不符合司膳坊的定位。将来弄给吃腻了山珍海味的皇室成员尝个鲜倒还可以,拿来应试么,太不靠谱了。
陈皮大概也觉得窝窝头和蒸馍不靠谱,咬着手指尖埋头苦想去了。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石榴提醒她也要早作准备。
“我没什么打算啊!分到哪里都一样,都是干活,都是在司膳坊,大家也都住在一起,我无所谓。”陈皮对寒食节的分配毫无兴趣,不过她还是撇下粗麻布,好心地挨个去问其他姐妹会不会做点心。
一圈问下来,只有石榴一人对寒食节的分配问题比较上心,其他人都跟陈皮一样,是无所谓的态度。宫中职责分得很细,石榴深知寒食节的分配就像报志愿选专业一样,一旦选定,将来两三年、四五年、甚至有可能是一辈子就只攻那一种技术了。
有可能伴随自己一辈子的差事,当然要慎之又慎,能争取的还是要尽力争取一下。
石榴跟小宫女们逐字逐句地分析寒食节有多重要,希望她们也选个自己喜欢的方向去努力。“难道你们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喜欢的事情么?愿意花十几年去追求的目标也成啊,比方说,成为一代名厨;比方说,成为授课宫女将来教导跟我们一样的小宫女;比方说,额,专门腌小咸菜?说起腌咸菜,宫中还没腌小螃蟹这个菜品,我以前听过一个高丽腌螃蟹的法子,入味极好。”
她滔滔讲了半日,直到大伙一起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