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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道:“这个矫情的东西,既然自己应承了下来还要做一半推脱给别人做什么。朕不要别人来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若是穿着针脚太粗了不舒服可别怪嬛嬛手脚粗笨。”
我就着晶清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绞了帕子递给玄凌擦脸,他却不伸手接过,只笑:“你来。”
我只好走过去,笑道:“好啦,今天我来做皇上的小宫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撑不住笑:“这样顽皮。”
他写了许久,发际隐隐沁出细密汗珠,我细细替他擦了,道:“换一件衣裳好不好,这袍子穿着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顾着替你誊写竟不晓得热了。”
我不由耳热,看一眼晶清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难为情。”
晶清极力忍住脸上笑意,转过头装作不见。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着去内堂换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将抄写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着头翻阅,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银铃已到了门边。
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如铃的笑声转至眼前。淳儿捧一束红梅在手,俏生生站于我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快与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儿去倚梅园新摘的红梅,姐姐瞧瞧欢喜不欢喜?”
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急得跟在身后追进来的槿汐脸都白了,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姐姐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声,玄凌已从内堂走了过来。淳儿乍见了玄凌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一转,已经笑盈盈行礼道:“皇上看臣妾摘给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宫中常见的,淳儿又极是天真爽朗。玄凌见是她,也不见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着要看红梅呢,你就来了。”说着笑:“淳常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淳儿一侧头,“皇上忘了,臣妾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玄凌道:“不错,你甄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别只顾着说话,淳儿也把身上的雪掸了去罢,别回头受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说着槿汐已经接过淳儿摘下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已长成不少,胭脂红的暖袄衬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宝相花纹由金棕、明绿、宝蓝等色洒线绣成,只觉得她整个人一团喜气,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
她并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娇憨天真。虽未承幸于玄凌,却也是见熟了的。
淳儿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个白瓷冰纹瓶么,用来插梅花是最好不过的。”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拿瓶子来插梅花。
淳儿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三人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淳儿方靠着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细巧糕点,她一脸欢喜,慢慢拣了喜爱的来吃。
我陪着玄凌用过点心,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润笔。阁中暖洋,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益发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亭亭立于他身侧,为他将毛笔在乌墨中蘸得饱满圆润。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笔去,才写两三字,抬头见我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拿起案上的素绢为我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酥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的不说话,只瞧的我闷的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发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的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的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发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噘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
四十一、巴山夜雨时(1)
这以后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进良媛,美人史氏进贵人,赐号“康”。我的气势亦随之水涨船高,渐渐有迫近华妃之势。
自我称病,淳儿与史美人都奉旨迁出棠梨宫避病。我身体安好后,玄凌也无旨意让她们搬回。偌大的棠梨宫只住着我一人,长久下去也不像样子。如今二人都已晋位,淳儿又是个单纯的性子,我便思量着让淳儿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应。至于史美人,我对她实在没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宠三年后竟又得了晋封,又予赐号之荣,一时沾沾自喜,愈发要来趋奉,当真是烦不胜烦。
于是回过皇后,让淳儿搬来与我同住。本来玄凌便时常留驻棠梨宫,淳儿的入住意味着她将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帝,这更是羡红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怜爱淳儿稚气未脱,娇憨不拘,虽不常宠幸她,却也不认真拿宫规约束她。皇后与冯淑仪等人向来喜欢淳儿,如今她得幸晋封,倒也替她高兴。玄凌也只由着她性子来,不出格即可。一时间倒把陵容冷淡了几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并不在意恩宠多少,除却眉庄禁足的遗憾,我们几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这样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续了几十日,再次见到玄清,已经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此日是阖宫欢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义上遇见玄凌的那一日,为避开他夜奔于被冰雪覆盖的永巷。想到此节,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觉的微笑出来。
玄清周游于蜀地的如斯几月,正是我与玄凌情意燕婉的时候,纵然玄凌对眉庄薄情,但是对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刚从蜀地归来。明澈的眉目间带着巴山蜀水的仆仆风尘和未及被京都的烟华鼎盛洗净的倦色,亦被他平和的谈吐化作了唇齿间的一抹温文。此刻,他揽酒于怀,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于书中凝幻神思的情节,他的口齿极清爽,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众人都被他的述说吸引,连酒菜也忘了去动。我却听得并不专心,偶尔入耳几句,更多的是想起书中描绘的句子,对比着他对真实风景的描述。 of 晋
其实他坐于太后身侧,与我隔得极远,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他的见闻于宫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流,大异于昔年的闺阁生活与今日的钩心斗角。
太后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见风流泪的痼疾自入冬以来一再发作,视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医院的御医随侍于太后的颐宁宫。可怜温实初刚治完护国公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太后宫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召了我坐于他身侧,道:“你最爱听这些,刚才隔了那么远怕是听不清楚。不如让老六再说一次。”说着睨眼带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却摆手,“臣妾适才听得清楚,不劳王爷再重新述过了。王爷还是照旧讲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说起因秋雨羁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缠绵十数日,难免心头郁结。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为此景多流连了几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晓雨’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漓江的蒙蒙细雨又多似雾轻笼,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来,轻烟满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却似故人心肠,徘徊窗宇,若非倾诉离愁,便是排解愁怀。”
我微笑欠身:“王爷可有对雨于西窗下剪烛火,寻觅古人情怀。”
他的目光留驻于我面上不过一瞬,随即已经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烛才是赏心乐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卧雨而眠,一觉清梦。”
我抿嘴点头,“王爷好雅兴。只是如此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敛笑容,“义山在巴山有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诗酒解忧。”他的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我举袖掩唇对着玄凌一笑,玄凌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故意要迷庄生?”
我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许并不是故意要入庄生的梦。”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玄凌颇感兴趣的看他:“怎么说?”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玄凌饮下一杯酒,“自幼读史论文,父皇总说你别有心裁。”说着看我:“你对诗书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体,“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我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浅浅笑:“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样聪明,从我语气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心里总是无法完全安定。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