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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棺!”裴岚迟的声音宛如湖面抛下的石块,一直不断下沉,下沉,下沉。
喜雨被安放在棺内,锦书忍不住扑了上去,失声痛哭起来。
“姑娘,姑娘,你竟然就这样去了……”
裴岚迟似乎对锦书突如其来的变数未有预见,他吩咐脚夫将锦书扯开,不过两名身材壮硕的脚夫使唤了半天劲,也无法将锦书从棺材旁边拉开。
“岚迟,何须如此着急。”一个慵懒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抱鹤轩内。“无论如何,容某也要来吊唁一番才不会失了礼数……你看,是也不是?”
暗香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个人浑身素白,形容俊秀,单薄的身形优雅地向这边走过来,一步一步,却叫裴岚迟的面色如寒冰刺骨。
他的唇边含笑,微微眯起的双眸像一只雪地中翘首而立的白狐。手边的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在脸颊旁缓慢地扇着风,毫无一丝悲切之意。
“岚迟不知轩主驾到,还望恕罪。”裴岚迟恭敬地鞠了个躬,吓得身边从未见过抱鹤轩主的姑娘与丫头们,纷纷跪地不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容宿雾将扇子伸向地面,微微做了个抬起的手势。
裴岚迟立起身形,站在了一旁。
容宿雾收起扇子,面色一敛,踱进了灵堂之内。
只见里面四处扎着白幔,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桌前摆放着鲜果数枚,并上白烛两根,以及长生牌位一面。
牌位上用朱砂笔单单写了四个字:“喜雨之位”,远远看去如同一柄利剑。
容宿雾咋舌道:“这牌位怎的如此不合礼数!姓氏,谥号,一样也没有。成何体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抱鹤轩亏待了轩中的姑娘。”他的双眸依旧是微微眯起,却如同三九天的寒冰利刃,从裴岚迟的身上划了过去。
有人觉得这位年轻俊美到有些古怪的轩主说的在理,也有人眼神透露出了猜疑。四下里视线交错,却没有人言语。
“拿笔来。”容宿雾没有刻意对着谁吩咐,只是凭空伸出了右手。
裴岚迟只得从灵堂中寻出喜雨平时用的笔递了过去,并上朱砂,一齐摆放妥当。
“裴公子怎么了?手一直在抖。”碧如小声对暗香说。
“不知道。”暗香偷偷抬起了头。
只见容宿雾一面提笔,一面问向裴岚迟:“喜雨姓什么?”
“姓顾。”他答得落落大方。
“是么?我怎么听闻,她该姓‘裴’才是?城南流沁坊的坊主是位女子,唤作席若虹,她有位姓顾的远亲。五年前,流沁坊主将自己从小悉心培养的女儿,送入顾家做养女。这位姑娘自小博闻强记,文采风流斐丽,颇有大家风骨,听说,她的名字就叫喜雨。而坊主的丈夫,本姓作‘裴’。”容宿雾扬了扬眉道:“是也不是?”
裴岚迟并未回答。
容宿雾沉吟道:“只是世人并不知晓,席若虹除了有一位女儿之外,还有一个文圆质方的儿子。他从小便离开了母亲身边,来到抱鹤轩做一位书童,与我从小相伴。”他叹了口气道:“岚迟,若是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传闻都是假的,我仍旧信你。”
裴岚迟依然不发一语。
脚夫站在一边,想乘容宿雾与裴岚迟发难之时将喜雨的棺盖钉上。
只听容宿雾怒喝一声:“谁敢动手!”
堂下的人都被抱鹤轩主的威严所唬,心头一惊。暗香忍不住回想起喜雨晕倒那天裴岚迟的表情,那般忧心忡忡,连摄雪和问晴的挑衅也不闻不问。
容宿雾径直走到棺材之内,从喜雨的尸首之上扯来盖在她身上的冥被,丢给锦书道:“将里面的书稿给我取出来!”
“是,轩主!”锦书的声音,赫然就是那日前往城郊的蒙面女子。
她指尖一划,一张张誊写得密密麻麻的书稿自冥被内抖了出来。有好事的姑娘抢过来一瞧,惊诧道:“是喜雨姑娘曾经烧毁的《高鸿多北向》!”
碧如眼尖地抢了一张道:“还有姑娘闭关十日新写的那部!”
“啊呀,还有我的,这是我写的《罗带同心结》!”一个唤作沁蕊的姑娘尖叫起来。
“我看看,哎呀我的也有!是《枕端书》……怎么会这样?”另一位新来的临艾姑娘也诧异至极。
暗香从未见过裴岚迟的面色那样糟糕过,如同黝黑而不见五指的夜里,行走至礁岸的航船,迷茫而无所往从。
她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喜雨姑娘竟然是裴公子的亲妹妹!
他们同为流沁坊坊主的一对子女,却纷纷潜入名声大振的抱鹤轩中。
喜雨的死,让裴岚迟有了一个盗走轩中所有文稿的机会。
容宿雾的声线从懒洋洋的不谙世事,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一刀一刀割在裴岚迟的身上:“来人,点把火将这口棺材烧了,所有的东西都不可放出轩中一步!”
第十章 孤雁离群
裴岚迟终于站上前,垂着眉眼向容宿雾走过去,一步一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暗香为他捏了把汗,不知道为何,喜雨临死的那个微笑,她始终觉得喜雨是和姐姐出云站在同一个利益阵营里的。而他是喜雨的亲哥哥,那么出云,喜雨与裴岚迟三人,就是抱鹤轩中一个秘密的小团体。
一荣则荣,一损俱损。
出云死了,喜雨死了,还仅存着裴岚迟一人。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要带走那些抱鹤轩曾经出版或者即将出版的书稿,暗香也宁愿在心底里留一处空白想听裴岚迟的解释。
“喜雨是怎么死的,你比我更清楚!”他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平日里刻意压抑的气息,在此时砰然迸发,恍若惊涛拍岸,气势如虹。
锦书的面色一变,立刻站到了容宿雾的身后,倨势而立。
暗香突然想起来那位喜着素衣的大夫所说的话:“并无大碍,只是阴虚气短,小心调理着吧。”
不过一日,原本无碍的暗香却突然口吐鲜血,暴毙而亡。这其中的蹊跷,不难猜出些蛛丝马迹。
只有锦书,是负责喜雨的日常饮食的。
暗香记得喜雨死前,眼圈周围的那深黑色的浮影,她原本以为,那是临死之人阴郁之貌,现在看来,实在是像中毒的迹象。
容宿雾不慌不忙打开折扇:“她死的时候宿雾远在城郊,究竟喜雨是怎么死的,我还要请裴公子指点一二。”他对裴岚迟的称呼也改了,旁人不难猜测,那是划清界限的预警。
裴岚迟冷笑道:“轩主耳目众多,怎消在下指点?”
容宿雾合上扇子,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裴公子挪一挪尊驾,下人们要点火了。”
“你敢!”裴岚迟站在了棺木之前。
容宿雾瞧了他一眼,将折扇合拢,送进袖中。
“我已经报了官,说是轩中出了偷窃文稿的窃贼,此刻已人赃并获。你若是不想身陷囹圄,现在走还来得及。”
裴岚迟咬牙,俊目炽灼逼人。“轩主不怕我顺势报官,说你以毒弑人么?”
“证据呢?”容宿雾眼皮也不抬。
裴岚迟终于动容道:“弑妹之仇,改日定当讨回!”他转了个身,迅速从后院离开。
“悉听尊便。”
暗香伸长了脖子,看着裴岚迟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忘情地站起身向前迈了两步。
容宿雾瞧了她一眼,笑道:“还有想跟裴公子去的吗?”
暗香垂下头,不过须臾却定定地望向容宿雾:“是。”
“你叫什么名字?”容宿雾惊讶于她眼神中的坚定。
“暗香。”她咬住下唇,面对这个古怪的轩主,她仍然有些紧张。
容宿雾看见她略略发抖的双腿,终于挥了挥手。这个丫头和其他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去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慵懒的腔调。慢慢的,慢慢的从嘴里吐露出这两个字。
暗香朝这位抱鹤轩的轩主深深福了一福,终于跟随着裴岚迟,选择了离开抱鹤轩的道路。
“裴公子,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前。裴岚迟一袭青色长袍的影子,一直在前面孤独地行走。
她失去了姐姐。
他失去了妹妹。
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是一路人了。
暗香看见裴岚迟终于在她的呼喊中回过了头。苍云渐暮,橙色的晚霞在天空中密布,裴岚迟的脸孔背着光,只能看清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像一汪泓,只是较前些时候更加深邃了。
裴岚迟站在远处等她。
暗香觉得自己即使再靠近他,距离也永远存在。也许这辈子,与他都有一段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阵熊熊燃起的烟雾自抱鹤轩内缓缓升腾了起来。将天边的云霓雾霭染成了一团黑色的云。
裴岚迟伸出手,将她拉入怀中,狠狠地哭出了声。
此时此刻,她的世界暂时无限延伸了出去,逾越了那道鸿沟,她恍然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陪他到天涯永远。如果这是一个梦,暗香庆幸这个梦的残酷成就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又有什么人值得自己去成全呢?
也许,继续走下去,和以前就是两个世界了吧?
抱鹤轩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
城南的流沁坊,据说也曾繁盛一时。不过这几乎是前朝的事情了。最近十几年来,四大书局中,除了抱鹤轩名声在外,人人争相觅其书之外,其他书局无一例外是门可罗雀。
流沁坊的坊主不似其他两位,避开了抱鹤轩最擅长的志怪小说,转向教育类书籍的出版。
“即便放鹤州人人能写诗作文,也仍需要经历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叫他们去何处买书?”席若虹的料想的确无错。
放鹤州总共有数十间教坊,门徒众多,却不单单只是对志怪小说感兴趣。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算术九章,天工开物,这些名目种类的书籍,虽说要得少,但积攒下来仍然是一笔可观的销售数额。
是以,流沁坊紧随在抱鹤轩之后,又比其他两家书局稍胜一筹。
除却《四书》《五经》这样学子们必看的书目之外,流沁坊还有为喜好收藏的富人们特意定制全套精美书系的服务。从印刷到装帧,无不精美异常。
席若虹甚至亲自设计了流沁坊各个铺面的书目摆放。
账房先生会按照每日的销售统计,绘制一张详细的图表。比如哪本书当月销售最好,平均每日销售了几本。哪本书是长销书,尽管销售数额不大,却足以销售数十年之久。这类书,往往会被摆放在最显眼,顾客最易拿到的地方。
“咦,《三字经》?”暗香被席若虹带领去流沁坊参观,见到每个铺面摆放着最显眼的书,居然是这本《三字经》。她忍不住拿在手中抚摸。
她记得自己的那本,就是出云送的。上面有毛笔描红过后的痕迹。
席若虹笑道:“这本《三字经》卖得可好了。整个放鹤州几乎人手一本。在流沁坊的长销书的记录上,还没有其他书籍的销售可以与之比肩。”
第十一章 求思无垠
席若虹笑道:“这本《三字经》卖得可好了。整个放鹤州几乎人手一本。在流沁坊的长销书的记录上,还没有其他书籍的销售可以与之比肩。”
暗香点了点头。
她虽说去过几次书肆,却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如今看来,做什么都是有一门学问的。
“你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