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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卸到搬运公司的板车上时,不把货包放顺,板车就会失去平衡,搬运公司的搬运工拉起来就会很吃力。如果遇上了哪位老大哥不高兴,在卸那些不怕砸的布包、棉花包、米包时,他会连腰都不弯一弯,肩膀一斜,包从肩上滑下来重重地砸在板车上,砸得车都会跳起来,那可叫搬运公司的工人心疼哟,因为集体单位和国营单位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他们的生产工具——板车,是由自己花钱维修的。所以,曹家厚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喝酒,一定会借着酒劲骂港务局的国营老大哥不是东西,来泄泄心中的怨气。曹家胜就憨憨地端着酒杯,满脸国营老大哥自豪的笑容。
今天仍然如此,曹家老四开始骂国营老大哥。曹老四有一句开口腔“屌东西”,今天也是从这里开始:“屌东西,不是个东西!”
旁人乍一听,不明白曹老四骂的谁,可曹老三知道。他低头喝酒,不接曹老四的话。
曹老四接着骂:“今天老子拉大米,二百斤一个包,我拉了十个。屌东西码包的时候,给我码得后重前轻,下坡的时候车把手翘起来把老子挑得像玩杂技一样两脚离地。要不是我反应快,车就溜坡了。”
溜坡,是指板车失控,车子从坡上溜下来了,这是拉板车的搬运工人最害怕的。因为,车子溜坡,轻则砸坏货,重则撞上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曹老四和曹老三长得一点不像,黑瘦黑瘦的,一双牛眼,喜欢瞪着眼睛看人。他常常自嘲说:“我这副屌样子,贴在门上辟邪,挂在床头避孕。”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很凶,其实他是个怕老婆的主。
曹老三长得五大三粗,性格却没有曹老四那么急,也不像曹老四那样喜欢骂人。他小的时候,听母亲说大哥二哥都参了军,就一直幻想着去当兵,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闯荡。他跟着几位习武的拳师练拳,练得最好的是南拳。平时经常在后院练什么石锁呀、石饼呀,练得一身的腱子肉。一年四季敞着胸口,露出发达的胸大肌。就是寒冬腊月也敞着胸,再冷就用一条布带拦腰一扎。
曹老三的那条布带,宽三尺长六尺,平时是从不离身的。这种布带几乎每个搬运工都有一条,他们把它叫做“搭布”,这条搭布就和现在的工人戴手套一样,也是一种劳动工具。扛包的时候,把搭布展开,披在头上,既可以当垫肩,又可以擦汗,在烈日下还可以遮阳。
在曹老三的身上,这块布还有另外一用。清晨,到长江边的柳树林里习武,曹老三就把这块搭布变成腰带紧紧地扎在腰上,他拍着被布带勒得细细的腰说,这样可以帮助提气、提神,蹦跳腾飞,身轻如燕。曹老三长得五大三粗像只熊,但走路确实很矫健,来去健步如飞。练完武,曹老三跳到长江里洗个澡,搭布又变成毛巾用来擦身。码头上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曹老三这些文化低、没有一技之长、全靠体力干活的搬运工,就面临着要下岗的结果了。
曹老三喜欢在人面前露一手,他一有机会就会表演一下他的力大。当年刚用自来水的时候,还不能把水管铺到家家户户,只是在园青坊大街建了两个水站。人们洗衣洗菜还舍不得用自来水,不是到长江边,就是到街口的一处水井去用水,只有烧饭洗漱喝的水才到水站去买,最早是一分二厘五买一担水。各家用水不是大人们去挑,就是孩子们去抬。挑水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园青坊大街铺的全是青石板,这些青石板已经被人的脚底磨得溜溜圆,一溅上水就很滑。挑着一担沉沉的水,走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一般人都感到吃力。而且,水挑进老宅后,基本上是在爬坡,特别是在三进的住户,把水挑到家一路要爬几十道坡。曹老三身体好力气大,他挑水从不用扁担,而是用两只手提。从水站走过五十多米长的石板路,进入老宅后,还要走七十多米的路,才到三进他的家,他从来都是一口气提回家,中途不休息。所以,他每一次提水都引来许多人观看,特别是孩子们,像是看杂技表演。
曹老三身体好,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知道什么叫生病。遇上一点不舒服,喝上几口酒,睡上一觉,第二天又在后院敞着胸练他的石锁。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结婚。曹老三平生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说书。他粗通文字,由于习武,喜欢看武侠小说,《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水浒传》等等,看得滚瓜烂熟。他不但喜欢看,看完以后还喜欢当做故事说给大家听。每到夏日的夜晚,老宅里的孩子们就搬一个小板凳在院子听曹老三说书。曹老三穿一条大裤衩,摇一把大蒲扇,端一个大搪瓷缸,里面泡着浓浓的粗茶,来给大家说书。
曹老三自小就喜欢跑说书场,当时在宜市最热闹的四牌楼里有一家说书场,曹老三有几个小钱都扔到那儿去了,学得一招一式都像个说书先生。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因为这个爱好,他在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倒了大霉,以“宣传封、资、修”的罪名,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他一生未婚娶和这一点有关系,没有人愿意嫁给一个戴着坏分子帽子的人。
老宅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的后期,曹老三的坏分子帽子已经摘掉了。
两兄弟喝着酒,曹老四舌头就有点大了,舌头一大,他就不骂人了,闷头喝酒。曹老三的酒量比曹老四大,喝着喝着,就没菜了,两个人还都没喝好。
曹老三说:“老四,你等着,我把那半只鸭子再切来。”其实,那是半只的半只。他穿过天井,又进了何家的厨房。
这时,住在何惠芳家楼下的杜媛媛,从前进过来了。杜媛媛是上海人,她妈妈杜阿娇在大门口有一间房,一家人住不下,女儿杜媛媛两口子就住在三进东边的下厢房里。这天傍晚,杜媛媛从前进母亲那儿吃完饭后,到后面房间来休息,遇上了正在洗衣服的何惠芳。
何惠芳喊住了杜媛媛。杜媛媛一向不太瞧得起像何惠芳这样文化不高,只是个小商店营业员的人,但见何惠芳兴致勃勃地和她打招呼,也不好扭头就走。
看到杜媛媛穿着一身带绣花边的睡衣,何惠芳说:“媛媛真是美人坯子,穿什么都好看。”其实,她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人们见了她,总会夸她是远近有名的美人。
杜媛媛只要别人一夸她漂亮,心情就好了,于是停下来和何惠芳拉家常。
何惠芳问杜媛媛:“媛媛,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杜媛媛回答说:“拆房子的事吧?我还想问你呢,你听到什么了吗?”杜媛媛比何惠芳还要关心拆老宅的事。
何惠芳说:“我还不就是听到那么点传言。刚才问曹老三,曹老三说,别又是空喜欢一场。”
何惠芳坐在那儿洗衣,杜媛媛站在旁边,从何惠芳的领口里看到一对丰满紧绷的乳房,有点羡慕地轻声说:“何姐是怎么保养的,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这么一对漂亮的乳房。”杜媛媛本意是在夸何惠芳,但何惠芳听了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年纪还不算大,想想又不愿和杜媛媛计较,就说:“什么漂亮,女儿都这么大了。媛媛,你也不错呀,就是小点,只要不耽误喂奶就行了。”何惠芳这话也不好听,杜媛媛的乳房看起来也很丰满,其实里面戴着很厚的乳罩。另外,杜媛媛虽然结婚了,但还没有孩子,心态上还是一个姑娘,因此对喂奶的话题就不感兴趣。
杜媛媛转身往自己家走去,边走边说:“这鬼地方,真是住不下去了。”
何惠芳听到杜媛媛说到“鬼地方”,立即想到齐社鼎遇鬼的事。她看看周围没有别人,就说:“哎,你知道吗?齐家大先生就是被鬼吓的!”
何惠芳和谢庆芳两人有些不和。齐社鼎病倒,她总想和齐家的历史连到一起去,因为自从住进这老宅,就觉得这房子太阴沉,后来丈夫暴死,她也一直觉得和住这房子有关。
杜媛媛不太相信,说:“呀,不要瞎七讲八的!”杜媛媛说着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还总有点发嗲的声音,“吃饭的时候,听阿拉姆妈说了,不会的,哪有鬼呀?看花眼了。”
何惠芳说:“唉呀,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齐家大先生用手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狐仙’两个字!”
杜媛媛一听说亲眼看见的,也感到好奇,问:“哪能啦!真的?真的有狐仙?”
何惠芳说:“我看是真的,这房子太老,不是一直有人说,在老宅里看到过穿一身白的女鬼吗?狐仙就是女鬼。”
正说着,“吱呀”一声,三进东厢房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人干一样的女人,真的是那种瘦得前胸贴着后背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宽大得像连衣裙一样的男式汗衫,一直兜过屁股。她的房间里已开了灯,灯光是从她身后的房间里射出来的,把她的影子一直送到杜媛媛面前。这个女人也许是太瘦,走路没有声音,再加上衣服太大,所以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
正好刚才何惠芳讲着鬼的事,看着眼前的情景,杜媛媛吓得尖叫一声:“侬别骇我了,以后我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回家了。”杜媛媛一急,上海话就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把“你”说成“侬”,把“吓”说成“骇”了。
这个走路没有声息的女人叫月清,此时,她也是出来洗衣。看见何惠芳和杜媛媛,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坐在天井的对面,好像苦难沉重似的默默地洗衣,没有一句话。
曹老三在何惠芳的厨房里切他的盐水鸭,何惠芳和杜媛媛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前面说到女人的乳房,他不好插嘴,现在听到何惠芳又讲鬼的事,就说:“瞎讲,哪有什么狐仙。”
何惠芳不高兴地顶了一句:“你知道个屁!”
曹老三说:“我怎么不知道,齐家大先生是我抱回来的。”
何惠芳就追问说:“那你没看见齐家大先生写的字?”
曹老三说:“看见了,那可能是齐家大先生犯迷糊。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能那么清醒地写字?那是鬼画符。”
何惠芳抓住曹老三这句话就说:“对呀,鬼画符不就是鬼指使的吗?鬼就是狐仙!”
曹老三说:“我是说他犯糊涂的时候乱画的。”
何惠芳不依不饶:“既然是乱画符,为什么不画别的呢?单单清清楚楚地写了‘狐仙’两个字。”
曹老三语塞了,他也不愿在杜媛媛面前输面子,就说:“我是最早看到齐家大先生的,我怎么没见到狐仙?”
何惠芳笑了:“你灌了几两猫尿回来的,还能看见狐仙?再说,你回来时,狐仙早已经走了。”
曹老三不想和何惠芳争论,又低头切他的盐水鸭,边切边说:“哼,我要是看见了狐仙,我就不让她走,抓她来做我的媳妇,给我烧饭。”
何惠芳和杜媛媛在外面都笑了。何惠芳说:“想媳妇都想疯了吧……”
何惠芳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咚”的一声,菜刀落地的声音,几乎是同时,曹老三“啊——”地惨叫了一声。
此时,已是黄昏,从天井的上方漏下最后的一片亮光。
何惠芳和杜媛媛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月清也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西连廊这边。何惠芳连忙起身,冲进厨房。只见曹老三呆若木鸡,眼睛直瞪着房梁,右手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