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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的月清轻轻地起来了,她先走到床后,把素梅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又走进过厢里。没有开灯,十几年了,几乎夜夜如此,她能够闭着眼睛熟练地走到房间里和三进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会碰到任何一样东西。过厢里睡着她的三个儿子,如今,都已长成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推开过厢的门,往里走了几步,月清差点被一只旧皮鞋绊倒,这一定是哪个儿子睡前乱扔的。月清永远收拾不清这三个儿子扔的东西,没有一个儿子注意整洁,也没有一个儿子会心疼母亲每天收拾家的辛苦。月清站在床前,看着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儿子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出的那口气仿佛砸到地板上。
这时,隔壁杜媛媛夫妻已经折腾完了,正静静地睡呢,小郑打的呼噜比平时大,因为他今天太累了。
从月清这个很雅致的名字,就能猜出她不是出生于普通的贫民之家,她是一位名门之家的独生娇女,命运的无情使她下嫁给了一身机油味的修车匠邵长河。
月清的爷爷姓金,是留学英国的医学博士,虔诚的基督徒。二十年代末受聘于教会,来到宜市担任了教会医院的院长,回国时带着妻子和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儿子。三年后,月清的父亲与教会医院的一位护士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月清。
由于出生时是晚上,爷爷抱着她走出产房,窗外正挂着一轮明月,正是个月白风清之夜,金院长望着那轮明月说:“就叫月清吧。哈哈哈……”
月清的出生,成了这个西式家庭的快乐源泉,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住在教会提供的一幢西式小洋楼里。
金家与邵家完全是两个社会阶层两种文化氛围里的家庭,连相识的可能性都不大,可后来成了世交,原因是金院长的洋车是由邵家的修车铺包修。当然,当院长的不会自己去修车,但他是一位开明的知识分子,回国后迷上了中国象棋。邵长河的爷爷文化虽然不高,但下得一手好棋,常常在铺子的门口摆个残局和人斗棋,在当地小有名气。金院长的车夫知道院长好棋,就在拉车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金院长,于是金院长就来拜访邵师傅。
邵师傅棋下得好,又是豪爽之人,两人非常投缘。于是,人们常常看到一个洋医院的院长和一名修车铺的小老板,一会儿在修车铺的后院,一会儿在院长家的花园里,“楚河”“汉界”你攻我守。久而久之,两人成了莫逆之交。邵师傅到金院长家下棋时,常常带着自己的独生儿子,这样邵长河的父亲就与金院长的儿子也相识了。再后来,邵老板年老体弱支撑不了修车铺,邵长河的父亲不得不退学回家子承父业,而月清的父亲就在教会医院里做了一名呼吸内科的医生。长河出生时母亲大出血,金院长亲自主持抢救,才捡回了一条命。应该说金家有恩于邵家。
月清的父亲很不幸。他在治疗病人时,感染了肺结核。在链霉素没有发明以前,得了肺结核几乎就和得了癌症差不多,除了静养,没有什么特效治疗的好办法。金院长就将儿子隔离在自家的花园内,精心地调治静养。
又一桩不幸的事发生了,抗战中,金院长和夫人在日本人的轰炸中双双身亡。接着,日本人占领了宜市,教会医院被日本人征用为军用医院。金家的顶梁柱倒了,断了经济来源。仍然在治疗中的月清父亲,雇不起私人看护,月清母亲只得自己日夜看护着丈夫,不幸也被传染了。金家不得不把独苗月清送到女中去住校,避免她也受到传染。
月清的母亲先撒手而去。见爱妻离去,已经咯血卧床多年、命如游丝的父亲,在极度悲伤中竟然于第二天随妻而去,全家的掌上明珠月清成了一个孤女。已经家徒四壁的金家,变卖了最后的家产也付不清两人的安葬费,还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落在弱小的月清身上。这时,邵家伸出了援手,并不富裕的他们帮助月清安葬了父母,还帮助她还了一部分债。小月清出于感激也出于举目无亲,嫁给了邵家的儿子长河。月清嫁过来时,还是一个初中生,真有一种卖身葬父的悲壮感觉。
邵家只是开修车铺的,后来虽然多开了几间铺面,但也是小本经营,基本上是靠手上的活吃饭。邵家靠什么帮助安葬了月清的父母,还帮她还了一部分债?到后来还能租下齐府的房子,一次付了五年的定金?
邵长河的曾祖父曾得过一笔意外之财。
邵长河的曾祖父邵德厚,是个铁匠,在宜市老城的西门外开了一个铁匠铺。主要是给南来北往的人换马掌修马车,所以见多识广,他又为人讲义气,好交朋友,乐于施人,在西门外一带小有名气。
当时的宜市还有完整的城墙,宜市的城墙始建于南宋,是为了抵御金人的入侵修建的。后来城市不断扩大,城墙也不断延伸,顺着地势高高低低地把整个城市围隔起来。城墙分东西南北开了数个城门,每天晚上都会关城门,想进城的人只能在城外留宿。邵德厚的铁匠铺在西门外,有人误了时间进不了城,常常借他的铁匠铺过夜。
有一天夜里,下着大雨,还没有结婚的邵德厚已经躺下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个过路的商人。只见他已经被雨水淋透,身后牵着一匹马,邵德厚立即将他让进门里。商人进门后还没开口,就一头栽倒在地。邵德厚赶紧将他扶起来,脱下他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发现他腰间有一新鲜的刀伤,伤口还在往外流着血。邵德厚赶紧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然后就满屋子找东西给他包扎伤口。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布。只见商人贴身系着一个包袱,情急之中,邵德厚解下包袱,将里面的几件洗换衣服抖在床上,用包袱皮把伤口紧紧地扎上了。
邵德厚想出去找医生,可门外大雨如注,天黑得如同锅底,一丈开外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城门已经关了,医生住在城里,城外不但找不到医生,连一个帮忙的人都喊不到。他只得捅开铁匠炉,拉起风箱烧了一壶热水,给商人擦身回暖等候天明。
商人渐渐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的身世。他是徽州歙县人氏,在武昌“走布”,即从事长途贩运布匹的生意。收到老母病危家书。急忙将手中的布匹脱手,乘船顺江而下。船行数日,今天在宜市西门外码头靠岸,由于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上,他下船雇了一匹马,准备等第二天天明就从江北过到江南,日夜兼程赶回徽州老家。可天黑以后就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他只得和几位同行的客商在船上过夜,等待第二天天亮过江。船停靠的西门外码头不远有一片沙洲。长江到这儿拐了一个弯,江水带下的流沙淤积在这儿,久而久之形成一片几十平方公里的沙洲。汛季它会被江水淹没,枯水季节又露出水面。沙洲上长满了芦苇,形成一个一望无际的芦苇洲,芦苇长起来后,这里就开始藏土匪了,他们常常乘着夜色潜到西门码头打劫商船。
今夜月黑风高,又下着大雨,土匪乘了几条小船悄悄地靠上了商船,洗劫了船上的客人。这位商人挺身反抗,挨了一刀,掉到了江里,乘水浅上了岸,骑上他已经雇好系在江边柳树上的马,飞速逃命,走投无路之时只好敲了城门口这间还有灯光的铁匠铺的门。
听商人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身世,邵德厚就宽慰他不要担心,天亮以后等城门开了,自己立即进城去找医生,休养几日,再请人将他送回家乡。商人听完邵德厚的话,慢慢地变得安静下来,连呼吸都轻了。过了一会儿,邵德厚觉得商人安静得有点让人不安,拿起油灯一看,已经咽气了。
天一亮,邵德厚立即报了官府。官府派人前来验尸,由于商人没有留下家庭地址,只说是徽州歙县人氏,官府给徽州官府发了一封公文请求查找,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就将商人当做无名尸处理了。
邵德厚继续从事他的营生,一切又恢复如旧。但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床上,总有点晦气。那段时候,邵德厚晚上常常多喝几杯,让自己早点入睡。那时宜市一带的男人们在夜间小便,都用一种陶瓷的或瓦的尿壶,这种尿壶的形状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鸭子,鸭嘴巴就是进尿的口,背上有一个手柄。
那天晚上喝酒,下酒的是头一天剩下的一块咸鱼和一碗腌白菜,吃得太咸了,就喝了很多水。水喝多了小便也多,邵德厚又不愿从床上起来,就伸手从床下提尿壶,尿完后将尿壶朝床下一塞。一次,忽然听见尿壶碰到金属的声音。他觉得有点怪,床下是泥土地,怎么会有金属的声音?但仍然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倒尿壶,他发现尿壶边有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邵德厚钻到床下再找,又找到一个一样大的金元宝。不用说,这是那天从商人的包袱里抖出来的。当时心急,加上灯光昏暗,邵德厚没有发现。
拿着这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邵德厚心里翻江倒海:这位徽商在外经商,每一毫银子都和自己打铁打得满手血泡一样,来之不易,如今把性命都搭上了。家中老母病危正是急需要钱的时候,他临死前又没有说出家庭地址,官府也没有找到他的家,这钱要还也不知还给谁了。邵德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这笔钱足可以解决他的温饱,他悄悄地将金元宝留下来了。
邵德厚一边继续经营铁匠铺,一边用这笔钱放债。他在城门口开铁匠铺,很多做小生意的人有事愿意求他。他一小笔一小笔地把钱借出去,收比高利债低、比票号钱庄高的利息。他的原始积累慢慢地增大,后来又开了几间修车铺。虽挣不了大钱,但修车铺是靠手艺吃饭,不需太多的投入,因此也就没有太大的风险。到邵长河的父亲时,邵家已停止放债了。替金家还了一笔债,又娶月清,租房子,花了一大笔,解放后,邵家的这点家底已经所剩无几了。
邵长河继承了父亲的修车铺。爷爷给他留下了一点钱,不过是几根金条和几个金戒指。那金条只有小拇指粗一寸来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寸金”。三个儿子出世后,他第一次拿到银行去换,一根金条换了三百元钱,当然那时候三百元已经是笔不少的钱了。后来,这几根金条和金戒指,都被他一点一点地拿到银行,换成了儿子们的奶粉钱。三个儿子,嗷嗷待哺,小嘴虽然不大,细水长流,也流进了几根金条,流完了从邵家曾祖父手里传下的最后一点积蓄。
邵家当时租的是齐府的三进东厢房。三进东厢房是齐府老爷住的,不但房子大,门口的过厢也大。过厢本是厢房外的小门厅,供主人进房前换鞋宽衣的。一般民居的过厢都不大,里面会有一个衣柜,几张用于换鞋的凳子。但齐府是大户人家,又是三进老爷的住房,厢房和过厢都建得比较大。东厢房的过厢把整个连廊都包了进来,过厢里放了一张圆桌,老爷太太不但可以在这里换鞋宽衣,还可以喝茶叙事。
邵家租下东厢房后,在过厢里放了一张床,给邵长河住。结婚后,老两口就搬进过厢,长河月清住进了东厢房。
邵长河与月清结婚时,还是一个每天只知闷头干活的小伙,而月清还是一个女学生。她自小受到爷爷奶奶和父母亲百般宠爱,由于家庭的突然变故,一下子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