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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流沙坑少了,但这不能算作一种安慰,他们开始走上砾石杂列的地面,烂泥地越来越多,而沙地越来越少。(这地方生长着一簇簇野草,那模样像是羞于长在这种地方似的。)那么多的大石头在泥沙相间的地面上兀然而现,埃蒂发现自己在这些石块之间绕来绕去,就像先前推着女人的轮椅绕着流沙坑走一样。过不了多久,他就该发现根本没有海滩了。那些深棕色的沉郁的山丘,渐而离他们愈来愈近。埃蒂可以看见山峦间那些横七竖八的沟壑,像是可怕的巨人用钝刀砍削过的肉块。那天晚上,入睡之前,他听见了那边山里面好像有一只很大的猫在尖声号叫。
海滩以前似乎无边无际,现在他意识到那快到尽头了。就在前头北边的某个地方,那些山丘会渐渐消失。渐而趋于平缓的丘陵一步一步向海边延伸,伸进海里,它们在那儿先是会成为一个海岬,或是半岛那类地形,往后,就会成为列岛。
这想法让他烦心,但更烦心的是罗兰的状况。
这一回,枪侠大伤元气,似乎没有多少体力可以让高烧消耗了,他渐渐虚脱,整个人变得像一层纸似的。
那条红丝又出现了,毫不容情地沿着他的手臂往上延伸,已经到了肘弯那儿。
最后那两天里,埃蒂始终在朝前方眺望,望向很远的远方,祈望能看见一扇门。最后两天里,他还等待着奥黛塔的再度出现。
两者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睡着之前他想到了两件可怕的事情,就像某些笑话里的两个扣子:
如果没有门,该怎么办?
如果奥黛塔死了,该怎么办?
18
“快起来照照他看,白鬼子!”黛塔把他从迷迷糊糊中喊了起来。“我想这会儿只剩下你我俩个啦,蜜糖儿宝贝。我想你那宝贝朋友这下玩完了。我相信你那朋友终于奔地狱里去操着玩了。”
埃蒂恐惧地看着裹成一团睡在地上的罗兰,看了好一阵,心想也许这母狗说对了。但罗兰动弹了一下,愤怒地咕哝一声,硬撑着坐起身来。
“好啦,瞧这儿吧!”黛塔叫喊得太多了,这会儿喉咙根本喊不响了,只是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怪声,像是冬天门缝底下的风。“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大人先生!”
罗兰慢慢站起来。一边打量着埃蒂,像是踩着一架看不见的梯子往上而去。埃蒂感到一阵夹杂着歉意的愠恼,这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情绪,带点怀旧滋味。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那是他和亨利一起看电视拳击转播时他出现过的情绪,一个拳手打倒了另一个,打得他很惨,打了又打,打了又打,观众可能都会为流血而欢呼,亨利也为流血而欢呼,但惟独埃蒂坐在那儿,感到一阵歉意的愠恼,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他坐在那儿真想把自己的思绪投向裁判:喊停呀,你这家伙,难道你他妈是瞎子吗?他躺在那儿都快死了!快死了!他妈的快停止比赛吧!
可是现在没法停止这种比赛。
罗兰用他那双被高热烧灼得像鬼魂似的眼睛看着她。“许多人都曾那样想过,黛塔。”他看着埃蒂,“你准备好了?”
“是的,我想是的。你呢?”
“我没事。”
“你行吗?”
“行啊。”
他们上路了。
大约十点钟的样子,黛塔开始用指尖抚摸她的太阳穴。
“停下,”她说。“我好像病了。我好像要吐。”
“也许你昨儿晚上大餐吃得太多了,”埃蒂说着继续往前推。“你本来应该放过甜食,我跟你说过巧克力蛋糕太饱肚。”
“我要吐了!我——”
“停下,埃蒂!”枪侠说。
埃蒂停住了。
轮椅里的女人突然狂乱地扭动起来,好像电流突然通过这具躯体。她两眼瞪得老大,却并没有朝什么地方看。
“我打碎了你那老蓝太太的臭盘子!”她尖叫起来,“我打碎了盘子,我他妈的太高兴了——”
她突然连着轮椅朝前一扑。如果不是身上绑着绳子,人就翻出去了。
上帝,她死了,她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就死了,埃蒂想。他绕着轮椅看了一圈,心里想着这没准是她的诡计或什么把戏吧,刚才突然惊跳起来,现在突然又没动静了。他和罗兰面面相觑,从他眼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时候她呻吟起来。她两眼睁开了。
她的眼睛。
奥黛塔的眼睛。
“亲爱的上帝啊,我又晕过去了,是不是?”她问,“很不好意思,你们不得不捆住我。我那两条不顶用的腿!我想我能坐起来一点,如果你们——”
这当儿罗兰的双腿慢慢地瘫软了,他终于昏倒在地,此处距离西部海滩尽头三十英里之遥。
重新洗牌 Reshuffle
1
对埃蒂·迪恩和这位女士来说,剩下的海滩之路,似乎不再是疲累的跋涉。他们简直是在飞行。
显然,奥黛塔·霍姆斯仍然不喜欢罗兰也不信任他,不过她能体谅到他那种窘迫的状况已是多么糟糕,而且还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这一切。现在,埃蒂觉得自己不再是推着一堆钢管、合成橡胶和人体凑合在一起的死沉死沉的玩意儿,而几乎像是推着一架滑翔机。
推着她。以前我密切留意着你,这很重要。眼下我只会给你拖后腿。
他几乎马上就领悟到枪侠的思虑何其周到。埃蒂推着轮椅;奥黛塔一上一下地摇着轮圈。
枪侠的一把左轮枪别在埃蒂裤腰带上。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得留点神,而你却没当回事吗?
记得。
我再告诉你一遍:保持警觉。每时每刻。如果她的另一半重新回来,你得出手,一秒钟也不要犹豫,照她脑袋来。
如果把她打死了怎么办?
那就结束游戏。可是她要是杀了你,也一样结束。如果她重现身形,她会这样做的。她会的。
埃蒂没有想过要离他而去。晚上再没有猫儿尖声惊叫的动静了(虽然他还在琢磨着这事儿);毫无疑问,罗兰已成了他在这世上惟一的行动准则了。他和奥黛塔都不属于这儿。
不过他仍然觉得枪侠是正确的。
“你想歇会儿吗?”他问奥黛塔,“你得吃点东西了。少吃点。”
“还不用,”她回答,声音听上去却很疲惫。“呆会儿吧。”
“好吧,但你还是别摇了吧。你太虚弱了。你的,你的胃,你该知道。”
“没事。”她回答,她闪着一脸汗珠,给了他一个微笑。这种笑容既能让他变得多愁善感,也会使他刚强起来。他简直可以为这微笑去死……他想他也许会的,如果有必要。
他盼着上帝保佑别这么糟下去了,然而事情肯定是越来越糟了。眼下这局面成了令人惊惧的磨难之旅。
她把手搁在膝盖上,他继续往前推行。留在身后的轮椅辙印愈来愈浅,海滩地表愈来愈坚实了,但地面上散落许多粗粝的砾石,不小心会坏事的。在速度很快的行进中你不会留意到那些玩意儿。万一弄出什么事儿会伤着奥黛塔的,那可就糟了;这样的事故没准也会毁了轮椅,那样对他们可就太糟糕了,尤其是枪侠,这一来得玩完,几乎可以肯定。倘若罗兰死了,他们可能就永远陷在这个世界里了。
罗兰病得厉害,身体实在虚弱,埃蒂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简单明白的事实:这儿的三个人,有两个是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希望和机会在哪里?
轮椅。
轮椅就是希望,全部的希望,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希望。
帮帮他们,上帝。
2
埃蒂把枪侠拖到岩石下面一处地表裸露的阴凉处,他短暂地恢复了知觉。他脸上原先灰蒙蒙的地方这会儿显出了一片潮红。他胸部疾速起伏。那只右胳膊上已像蛛网虬结似的布满了红丝。
“让她吃东西。”他沙哑地对埃蒂说。
“你——”
“别管我。我没事的。让她吃。她现在会吃的。你需要她的力量。”
“罗兰,如果她是假扮的,那可——”
枪侠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她什么都不会假扮的,变化只是在她身体里面。我知道的,你也知道。她那张脸不会做假。给她吃,看在你老爸的情分上,她一吃完,你就回到我这儿来。从现在开始计算每一分钟。每一秒钟。”
埃蒂站起身来,枪侠从后面拽住他的左手,不管有没有病,他身上那股劲儿依然如初。
“不要提起另一个的任何事情。不管她跟你说什么,不管她怎么解释。也别跟她拌嘴。”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么做没错。现在照我说的去做吧,别再浪费时间!”
奥黛塔静静地坐在她的轮椅里,用温和而略显惊讶的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大海。埃蒂递给她一块昨晚剩下的龙虾肉,她有点歉意地微笑着说,“我要能吃我就吃了,”她说,“可你知道后果会怎样。”
埃蒂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耸耸肩说,“再试一下又没害处。你得吃东西,你知道,我们还得一个劲儿往前赶路呢。”
她笑笑,抚摸一下他的手。他感到像是一股电流从她身上传过来。这是她,奥黛塔。他和罗兰都知道是她。
“我爱你,埃蒂。你已经这样费心地劝我了。这样有耐心。他也一样——”她向岩石那边枪侠躺卧之处点点头,投去一瞥。“——可是他硬得像块石头,很难去爱他。”
“没错,难道我还不知道。”
“我再试试吧。”
“为了你。”
她微笑着,他感到整个世界都为她而感动,因为她,他想道:求求你上帝,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求求你别让她离开我。求你了。
她接过那块肉,鼻子很滑稽地扭了扭,朝上看看他。
“我一定得吃?”
“只要一口吞下就行了。”他说。
“我以后再也不会吃扇贝了。”她说。
“你说什么?”
“我记得告诉过你。”
“也许吧。”他说着挤出一丝紧张的笑容。枪侠说过这会儿不能让她觉察那另者在他意识中赫然而现。
“我十岁还是十一岁的时候,我们拿它当晚饭吃。我讨厌这种味道,像是橡皮球似的,吃到后来,我把它全都呕出来了。后来就再也没吃过。可是……”她叹了口气。“就像你说的。我会一口吞下去的。”
她把一块肉塞进嘴里,像是小孩吞下一汤匙苦药。一开始她慢慢咀嚼,接着就越嚼越快。她吞下去了。又吃第二块。再咀嚼,再吞下去。再吃。后来她几乎狼吞虎咽了。
“慢慢来!”埃蒂说。
“这肯定是另一种玩意儿!肯定是另一种!”她欢愉地看着埃蒂,“随着我们的行程拉长,海滩上这玩意儿品种也变了!我不像原先那么反感了。好像是,好像不那么恶心了,像以前……我使了好大劲才咽下去,是不是?”她直率地看着他,“我吞得非常辛苦。”
“是啊。”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之陬传来的无线电信号。她以为她每天都在吃,然后又把吃进去的所有的东西都呕出来了。她觉得这就是她如此虚弱的原因。全能的上帝啊。“是啊,你真是吃得辛苦死了。”
“现在尝着——”这话说不顺溜是因为这会儿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尝着味道还挺不错的!”她笑了。好像真的很美味,真的那么喜欢。“很快就咽下去了!我得补充些营养!我知道!我感觉到了!”
“只是别吃过头了,”他小心地提醒道,递给她一个水囊。“你以前可不这样。所有的——”他吞下了这句话,可是那几个词已经出声地(至少在自己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