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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恒没想到司徒照会找上自己,还当着众人向他敬酒赔罪,哪里还会再记着那点儿芥蒂?抬手将酒干了,一股辛辣的热流从喉咙顺流直下,顿感胃都烧了起来。
众人连声叫好,赫连豪、赫连杰兄弟也端起碗道:“杨贤侄,还有咱们呢!”
小夜见杨恒脸庞泛红,忙劝道:“阿恒,你酒量小,还是少喝些的好。”
鹧鸪天笑道:“小姑娘你这就不懂了。有道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小杨恒是南泰的儿子,这酒量定然错不了。别说一碗,十碗二十碗也不打紧。”
赫连杰凑趣道:“小姑娘,你若担心杨恒,不妨代他喝了这碗酒如何?”
小夜羞红了脸,窘迫地说不出话来。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鹧鸪天的话像是颗钉子般扎进杨恒心里,他一声不响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一股酒气直冲脑际,耳朵嗡嗡发响,但觉胸口豪情满溢,叫道:“还有谁,一块儿来干了!”
杨南泰起身夺过杨恒的酒碗,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道:“我代他喝。”
赫连豪感慨道:“想想人生的际遇真是他奶奶的奇妙。你和明灯大师数日前还在昆仑阁外杀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我们兄弟呢,也跟杨贤侄狠斗过一场。如今居然又坐在一张桌子边喝酒吃饭,聊天骂娘。”
马罴劲苦笑了声道:“是啊,说不准这桌上的人哪天又会打起来。”
众人一时沉寂了下来,尹自奇喝了口闷酒道:“这一战咱们灭照宫着实走了不少人啊,还有许多兄弟现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呢。好在经此一劫,三五年里四大名门是不会有闲心卷土重来啦。”
“恐怕他们现在最关切的便是空照大师遇害的公案了。”赫连杰看了眼明灯大师,接着道:“盛霸禅虽被杨贤侄打断了双臂,可云岩宗岂能善罢甘休?”
“未必吧?”马罴劲道:“谁晓得明水那老和尚会不会‘顾全大局’,把这事按下?说不定啊,他们压根不信小夜姑娘所言。”总算顾忌明灯大师就坐在身边,没把“老贼秃”这三个字带出口。
明灯大师徐徐道:“明水师兄已有法旨,在恩师遇害真相未查明之前,暂将遗骸供奉于平山佛堂。明天,我便要带着小夜离开了。”
小夜芳心一颤,情不自禁偷偷地望向杨恒。却见他举碗沉思,并未注意自己,心下黯然低垂螓首道:“他有那么多难事,又岂能总分心顾念着我?况且他对我姐姐情深无悔,而我不过是个义结金兰的妹子罢了。”
杨恒自不晓得小夜心里已动了偌多念头,说道:“大师,你伤势未愈,不如再等上两天。”更想道:“就算云岩宗饶他,我可不饶!”
明灯大师微微一笑道:“我的伤已好了五六成,再待下去骨头也要泡散架了。”
杨恒心下醒悟道:“我也忒糊涂了,大师定是要带着小夜前往黄山寻访颂霜。”
尹自奇和鹧鸪天等人交换了个眼神,问杨南泰道:“等伤好了,你有何打算?”
杨南泰没有回答,只提起酒坛将面前的空碗倒满,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从坛口泻落下的晶莹酒汁,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回来吧!”尹自奇忍不住劝说道:“都是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何必老梗在心里?打断骨头连着筋,出了这道门儿,你又能去哪里?”
杨南泰放下酒坛,沉声道:“你们来喝酒聊天,我欢迎;要是来说这事儿,便到此为止。”朝尹自奇一举酒碗道:“来,干了!”
尹自奇无可奈何,和杨南泰干了一碗。鹧鸪天叹气道:“南泰,你还在怨恨老宫主?其实他从前对你的欣赏和看重,绝不在北楚之下。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那桩事确也惹恼了他,以至于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可你也知道他的脾性,就算心里后悔,也从不肯说出来……”
他滔滔不绝地正要往下说,身旁的马罴劲面带惊慌悄悄在桌下一扯衣袖。
尹自奇正说在兴头上,只当马罴劲担心自己会说恼了杨南泰,径自不理,继续道:“不就认个错,给老宫主一个台阶下嘛。唉,老宫主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突然他终于察觉到众人的神色都已不对劲,正往自己的背后望去。
鹧鸪天愕然回头,不由得一个激灵酒劲醒了大半,起身束手道:“老宫主!”
原来不知何时一身金色袍服的杨惟俨偕着凌红颐已站到了门外,正冷眼旁观,听着鹧鸪天浑然不觉地发表着高谈阔论。
众人也纷纷起身施礼,惟有明灯大师端坐不动,大口大口啃着鸡腿。一旁的杨恒本也打算有样学样,奈何胳膊被杨南泰一把抓住,硬是拽了起来。
杨惟俨闭关五日,体内伤势初愈,从外表已看不出丝毫端倪。一双深幽冷厉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众人,站在门口却不进来,问鹧鸪天道:“老夫的脾气如何?”
鹧鸪天在战阵之上大杀四方神威凛凛,此刻竟不敢与杨惟俨的视线接触,回答道:“属下酒喝多了,可有些话也是不吐不快!”
杨惟俨脸上波澜不惊,漠然注视着鹧鸪天。尹自奇喝道:“鹧鸪,你喝醉了!”
“我没醉!”鹧鸪天把心一横道:“丢你娘的,这压根不是回事嘛!南泰不就是救走了明昙,带走了菩提心?他们夫妻这十几年也受够了苦,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老宫主,就算今天你一怒之下要宰了我,我也要说: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也该有个头了。要不是南泰父子那夜拼尽全力挡住正道联盟的一众高手,后面会发生什么,咱想也不敢想。他图什么?还不是因为知道您在昆仑阁里闭关嘛?!”
他一口气说完,像是嘴巴也干了,随手拿起马罴劲的酒碗仰头喝干,一抹湿漉漉的胡子茬道:“丢你娘的,就当这是断头酒了!”
杨恒听得大感痛快,要不是被杨南泰的眼神制止,早忍不住要大声喝彩了。
屋里的其他人俱都默然,即佩服鹧鸪天的胆气,又担忧他的境遇。
尹自奇赶忙将鹧鸪天挡到身后,防他再胡言乱语,向杨惟俨躬身道:“老宫主,鹧鸪堂主确实醉了。等酒醒了,属下定陪他来向老宫主谢罪。”
“不是有句老话说‘酒后吐真言’吗?”杨惟俨不动声色地走入竹庐,在鹧鸪天腾出的空位上坐下,刚好对着明灯大师。
他拿起酒坛斟满空碗,视线一直不离明灯大师的脸庞。明灯大师恍若不觉,据案大嚼,居然还打了个酒嗝,差点喷在杨惟俨的脸上。
杨惟俨这才开口问道:“你是空照大师的关门弟子?”
明灯大师醉眼惺忪,强将满嘴的东西咽了下去,说道:“贫僧不能不把自己的嘴巴堵上,否则难保不会说出比鹧鸪兄更逆耳的话来。”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杨惟俨出人意料地轻轻一叹道:“空照教了个好徒弟啊。”将酒碗在明灯大师身前的碗上“叮”地一碰,一口饮下道:“故人驾鹤西归,徒留身后寂寞。这一碗酒,是敬空照的。”
明灯大师脸上的醉态渐渐隐没,悠然一笑道:“我代恩师领受了。”把桌上的半碗酒也跟着喝尽,说道:“早先我对杨老宫主是三分敬佩,三分惋惜,三分敌意,还有一分的腹诽。而今喝下这酒,便只剩半分的腹诽。”
屋中群雄闻言均自暗道:“此人好大的胆魄,可一点儿也没喝醉。”
杨惟俨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忽地露出一缕笑意道:“你说出来了,那便不算腹诽。”将酒碗往桌上一推,说道:“南泰和杨恒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尹自奇等人没料到杨惟俨竟然会这般轻易放过了鹧鸪天,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杨南泰父子,鸦雀无声地退出竹庐。
明灯大师摇摇晃晃站起身,还不忘把一坛酒抱到怀里,走过杨恒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传音入密道:“用心听,耳朵会骗人。”
杨恒明白了明灯大师话里的意思,微微地点了点头。
须臾的工夫,所有人都走得一干二净,屋里只剩下这祖孙三人。
第三集 横行千里 第三章 不悔
脚步声渐远,虚掩的房门将正午的冬阳挡在了竹庐外。杨惟俨扫了眼满桌满地的狼藉,最后将视线落在那副围棋上,问道:“你有多少年没陪我下过棋了?”
杨南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十七年零两个月吧。”
“那盘棋是我赢了吧?”杨惟俨微合双目,仿佛在回忆,缓缓说道:“拿棋来。”
杨南泰怔了怔,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将围棋取来。“呼”桌上起了一阵风,碗筷杯碟霎那间无声无息地化为粉末,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
“是神息!”杨恒心头微动,见父亲已在杨惟俨的对面落座。杨惟俨拈起一颗白子“啪”地清脆敲击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上。
杨恒对围棋之道并不精通,却也晓得自古便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大凡高手对弈,必然先抢占边角摆开阵势,再徐图进取问鼎中腹,像杨惟俨这样一上来就占住天元的下法,还是头一回看到。
起先十几个回合两人均都落子如飞,待进入中盘后,节奏逐渐放缓。
杨惟俨的棋风咄咄逼人,凌厉老辣;杨南泰则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偶有一两招反击亦是攻敌必救,犀利之极。
父子二人二十年前也不知下过了多少盘棋,于彼此的棋风套路了若指掌,盘面上犬牙交错短兵相接,看得杨恒眼花缭乱,却也知道杨南泰逐渐落了下风。
又下了七八手,棋盘上的一块黑子被白棋围住,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苦苦做眼求活。杨南泰 “啪”地将手中黑子打入白子腹地,竟是破釜沉舟反围白棋大龙。
两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弈至日薄西山彩霞漫天之际仍是难解难分,未见输赢。
杨惟俨忽然推枰而起道:“今日到此为止。”袍袖一拂飘然离去。
杨南泰坐在桌前久久未动,低头审视着棋局,仿佛没有觉察到杨惟俨的离开。
杨恒目送杨惟俨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夕阳之下,问道:“爹爹,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局棋,他早已赢了。”杨南泰沉吟道:“却故意走了一步缓手,放过我的大龙,任由黑子打入白棋腹地反客为主。把棋收起来,这或许是我们父子下的最后一局。”
杨恒一点就透,说道:“还是留着吧,毕竟这局棋还没有走完。”
“是呀,还没走完。”杨南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目光投向屋外。
凌红颐静静伫立在门边,含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坐会儿吗?”
她走进竹庐,妙目漫不经心地拂过桌上未尽的残局,一语双关道:“南泰,你还是没能赢过老宫主啊。”
杨南泰徐徐道:“我从未想过要赢他。”
凌红颐在桌边落座,幽幽地一叹道:“可这么多年,你们谁也不愿认输,结果都成了输家。”
杨恒问道:“红姨,你也是来劝我爹爹重回灭照宫的么?”
凌红颐乍听杨恒对自己换了称谓怔了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孩子。”她顿了顿,又道:“南泰,我不知是该替你惋惜还是为你高兴,你可晓得老宫主在来时路上,对我说了什么?”
她知杨南泰寡言少语,便接口往下说道:“他说,灭照宫还少一个副宫主!”
杨南泰和杨恒齐齐一惊,均未料到杨惟俨的来意竟是如此。
“可下过这盘棋,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凌红颐道:“无欲则刚──南泰,我不得不佩服你:连老宫主亦意识到,他无法强求你的意愿。”
杨恒道:“也许在他心目中,杨北楚才是灭照宫副宫主最适合的人选。”
凌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