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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薄、宁、阮三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桑香的一举一动,只望从她眸子里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是她那般自然地盘膝而坐,望向三人时皆是淡淡的冷漠,仿佛既感激他们替她赎了身,又厌烦他们强掳了她去。
薄娘子也问桑香愿不愿意和他们同往一处世外桃源,她冷冷道:“世外桃源也住强盗刁民么?”
话里讽刺薄娘子他们是强盗刁民,这般不留余力,倒是和谢阿弱素来的脾性有些相像。薄娘子不由笑着再问她怎么流落妓馆?她又冷冷来了句:“人生既然如戏,总要有人去扮那天涯沦落人的,对不对?”
宁晓蝶听了不由嘿然,道:“你倒看得破,难道不觉得身世凄凉吗?”
桑香话多,答了一句:“有人活得凄惨,恨自己活着,什么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我却学不会,妓馆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杀人、不放火,轻舞一曲、金银如雨,我乐得自在。”
宁、阮、薄三人听得都很是气闷,他们仨个做杀手的,倒不如一个妓馆卖身的舞姬了!
倒是宁晓蝶也豁达,只道:“这么牙尖嘴俐的,难说三公子会更喜欢你,也难说——你会死得很早!”
桑香终于沉默了,一个冬月前,仍是瞎眼的她也曾立在缥缈峰顶,既想看见那雪山巍巍处、老木寒柯、长鹰呼啸的萧索,还想看见一向没心没肺的魏冉、对她有情有义的剑宗少主楚凤瑜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桑香最想看见的还是梦里的那个男人——那个一笑起来就仿佛天地皆可变色、山河皆可消融的男人。
她立在那山巅半日,哪怕魏冉扯住她的手,劝她不要答应楚凤儿,不要用性命换雪玉霰!可是桑香想得清楚,道:“雪玉霰不止能治好我的眼睛,还能褪去我身上那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魏冉你这个色鬼,难道不想让你的老婆做个眼若秋水、身子光洁的女人?”
“你竟还有闲心倜侃我!你眼睛好了、身子光洁又怎么样?你可是要去魏园刺杀那个三头六臂的杀手魔王齐三公子啊!我知道你武功好,可是魏园里杀手如云,你就算能杀死齐三公子!杀人后你要怎么逃出来?你这一去十成十就像那戏本子唱的刺秦荆轲了!你不要那样傻,傻得被剑宗的人利用!”
魏冉长篇大论的,每一句都说得心急冒汗,他要不是武功不如桑香,一定会扛着她一路下山回桑香村。哪怕再穷酸再潦倒,青山还在,小命还在,才能细水长流呀!
可是桑香若能听得进魏冉的话,那她早就做了他的老婆、洞房生娃了,何必找什么梦中男人?
魏冉劝也劝不动,这时连楚凤瑜也来了,他的憔悴不下魏冉,他怎么忍心眼看这一树花树被刀剑摧折,到时恐怕还会被魏园的狠心人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也说不定了。
楚凤瑜一夜碾转,舍不得桑香玉殒香消,他恨极了自己的三姐,要她这个让桑香扮刀舞姬混入魏园的毒计,可楚凤儿却同他振振有词道:
“你既身为剑宗少主,难道不晓得为大局着想?一向行事隐秘的魏园竟于两月前,一夜之间一举平了天下堡,屠杀了堡中不肯降从的弟子不说,连堡主萧震天亦是难逃一死!旁的什么前辈更是沦为阶下囚!魏园这等席卷坐大之势,你敢担保咱们缥缈峰剑宗不会成为武林中第二个天下堡?
更何况剑宗身为名门正派,本该诛杀邪魔,桑香的剑法如此出色,姿色又动人,若将她眼睛治好,你又怎么晓得她不能将齐三公子一举擒杀?
三姐晓得五弟你的考量,你无非是看上了这个桑香,你本可将她金屋藏娇,可是雪玉霰乃是本门贵重之物,只赏给对剑宗有功的人!桑香若无功,万万是不可受用这雪玉霰的!你难道就忍心她一辈子做个盲女?
更何况你身为剑宗少主,何等尊贵?你若想迎娶一个盲女,恐怕诸位长辈都不会应允。若是这桑香杀了齐三公子,安然归来,她的威名一定会传遍江湖,到时你大可效仿古时范蠡西施,光明正大地同她白首偕老,共治剑宗大业……到时谁又敢多嘴呢?”
楚凤瑜从没想过他三姐竟是这样善谋善言之人,即便她说得有理有据、利字当前,但他如何忍心,有那么一个万一、万一桑香回不来,他一定会后悔终生!
雪山之巅,楚凤瑜亦想劝服桑香,可是桑香却冷淡置之。
七日后,楚凤瑜看着用过雪玉霰的桑香,美目盼兮,比从前更加明艳动人;肌肤似雪,仿佛令人不忍触碰的美人斛。那时楚凤瑜本想不顾一切地悄悄送桑香下山,宁愿让她远走高飞、离他而去,亦不愿她九死一生、命丧魏园。
可桑香却婉拒了他的好意,桑香是个迂腐重诺的人,她亦是个心怀正道的人,这一点楚凤儿看得极准,若非桑香有那么点公义之心,如何会被她三言两语一劝、就敢在梦殿当众揭露二掌教并大哥的奸谋呢?
又七日后,楚凤瑜看着桑香同三姐一齐坐上了锦车,一齐要下山。桑香掀帘回眸,望向他时竟肯露出笑意,那一霎恍然然的,就像是归宁惜别的新妇一般,令楚凤瑜心如绞痛!他想拦她,可是他怎么拦得住?桑香是早吃了秤砣、铁了心。
马车缓缓而动时,她只朝他叮嘱道:“我已经把魏冉锁在房里了,望少主好好照拂他,教他剑法,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兴许很快我就回来了。请少主同他说,我一回来就会和他比剑,若他输了,我就割了他耳朵下酒!”
桑香嘴角笑意,微微上翘,楚凤瑜忍不住抬起手,抚上她的桃花腮——她瞧见他眼底隐藏的柔情,不免惊诧,可是她毕竟没有撇开头——兴许,兴许这一去真是生死永别,就让他放肆轻薄些罢,又有何妨?
直到锦车驾驾而去,楚凤瑜的手才离开了桑香的腮,他回忆那温软的触感,心上已如死灰一般,他头一回恨自己生在什么剑宗!武林正道为何要他担当?那个什么齐三公子爱杀谁就杀谁去罢!哪怕整个江湖中清白无辜的人哀鸿遍野,又与他何干?他只盼望同桑香小儿女情长情短,剪烛共话良宵。
当下,通往魏园的山道崎岖,桑香亦想起离别时的楚凤瑜,他那时着一身宽袖长衫,虽然懒得理弄,襟前只佩了剑宗少主该佩的璎珞,却也自然潇洒。桑香忍不住用手抚在自己脸上,他的情意直到那一刻,她才晓得。
这样多的情丝牵绊,她却顾不得了,她现在心里只能想着、想着如何在刀舞之时,一举斩杀那位有通天手段的齐三公子。
楚凤儿早同她说了,这个齐三公子武功高强得神鬼莫测,若非近身一击致命,断无旁的可能。但楚凤儿还朝她淡笑道了句,听闻这个齐三公子长得极其英俊无害,若寻常女子见了,多半会软下心肠,芳心暗许的恐怕也不在少数,且这齐三公子为人极雅致,最爱熏香,恐怕是想藏着自己一身的血腥气哩!
楚凤儿冷冷讽刺,却又看着桑香道:“我晓得你不是个容易动心的人,不然你也不会连我那好歹也算是人中龙凤的五弟都看不入眼,所以——我对你很放心,你要记得,你才是美人计,可万不要反倒中了齐三公子的迷魂汤哩!”
桑香想着那样一个男子,隐藏在无害的容颜之下,身负绝世的武功、残忍的权谋,何等狡猾?桑香想到要应付这样一个男子,心底不是不怕,她亦晓得同车而坐的这三人,皆是魏园排名极前的杀手,为了银钱杀人如麻、手上沾血无数,只是寻常!
只是她看见这三人嘻笑怒骂,不知莫名地、从何而来的亲切之感,竟令她格外安心。桑香想不到原来做杀手的也这般有趣,脾气也不坏,甚至比她还好,起码她顶嘴时,他们也没有要拿她怎样。
马车一路行来,桑香正这般冥想追忆的,约摸近午时,终于停在一处雾谷前,雾谷门口龟驮大碑,碑上骇然刻道“妄入魏园者,死无葬生地!”
这时宁晓蝶掀帘看那雾气,掐指算了半晌,只道:“今儿个该走震位!”说着他亲自鞭策马车,缓缓驾车闯进了那漫漫浓雾之中。
桑香此时忍不住回望一眼来时的山道,苍山暮雪,万里层云微渺,谁又晓得她这如鸿的只影,此时会向谁去?是否又能活着出来再看一眼这千山峻峰?
回望的景致已渐渐消散在雾中,她只能低敛眉头,袖手静待,前路是祸是福?
魏园,夜暮之时,阮娘将桑香安排进了南边的乐馆。
乐馆里已住了不下五十位美姬,都是这仨个忠心耿耿的家伙给齐三公子蓄养的娇妾。可惜三公子一个也瞧不上眼,阮娘只觉得这回买来了桑香,生辰宴上她定能让三公子君心大悦,难说还会一扫阴霾,使三公子重振往日笑意光景呢!
她令桑香住进了一等一的小楼闺房,又安排了几个懂事伶俐的婢童伺侯她,倒惹来乐馆中旁的美姬们的嫉妒,碍着阮娘在此,她们都不敢多嘴,等阮娘一走,桑香隔着门都能听见她们在冷嘲热讽道:
“又欢欢喜喜地送来了一个,我们当中哪个初来时不是都以为能博得三公子欢心?可是最后又怎样,不过风光这一阵子,等三公子瞧不上我们,还不得又被发配到那简陋别室里、孤独终老?”
“月姐说得极对呀,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还不如我当年在苏州陪笑呢!这会看来哪是我陪着那些大爷说笑呀,明明是那些大爷花了银子来开解我的寂寞呢!”
“谁说不是呢,总强过在这里当活死人好,一个乐馆住了几十个孤魂野鬼,这一到晚上,连我这样胆大的都不敢出门,生怕遇着闲得发慌、闷得生病的疯子!”
这两人说得热闹,像是嫉妒桑香,却也像是那看好戏的。桑香没有将她俩的话放进心里,只是静静收拾着包袱——她和这两人是不一样的,她是来杀人的,不是来邀宠的。只是得不得宠的倒也有些关系,若她不能受三公子青睐,又如何近身杀他?
桑香忍不住解开包袱里的双刀,这刀同别的舞刀不同,不同正在这双刀是开了刃的,可割鹿,亦可割颈。
这她抚刀冥想之时,却听得门外忽然欢声笑语的,好像过节一样的喜庆,个个喊着,“三公子又在燕子坞放孔明灯了,听说有好几千盏呢!”
“岂止呀,那湖上还放了几千盏莲花灯呢!快看呀,快看呀!孔明灯升起来了!”
桑香听得那样热闹,亦忍不住推开窗来,只见如繁星一般的数千盏薄纸孔明灯升起,越过那勾心斗角的层层飞檐,愈升愈高,静无声息,耳边却似有静静的清歌漫漫唱来,令她莫名怅惘。
她听闻还有湖上莲花灯,不知哪处生来的兴致,竟摒退了房内伺候的小婢们,从里头阖上房门,尔后竟施起轻功,如一只纸鸢般飞窗而出。
她朝着那孔明灯升起的方向,飞檐走璧,最后轻轻落在了燕子坞的瓦檐上。
只见这个叫燕子坞的地方,平湖河堤,许多青衣小侍正在岸边湖面上放下燃烛的粉艳莲花,而湖畔白塔一侧,亦有许多青衣小侍正在燃起薄纸热气,飘飘摇摇,不停手地放飞孔明灯。天上地下,恐怕不止数千盏哩,当真热闹非常。
不远处那长廊之上,有两个小童正捧着盏孔明灯,一位年轻公子正往灯上薄纸提笔写道“齐晏升平、谢家宝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