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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统计要比人力育婴更安全可靠,只是欠少温情。”
“我情愿用人手。”
蓓云笑了,“你抽调得出人手吗?”
“除非双脚可以当手用。”老胡苦笑又苦笑。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球鞋,顽皮得不得了,犯了错误可以打他手心,任他痛哭,不予理会,因是儿子,自幼要训练他,多好玩。”
胡乃萱吃一惊,“蓓云,你不是当真的吧。”
“我不行了,我已做过手术,我只能有小云这个女儿。”
“不是没有办法的。”
“算了,老胡,你看窗外这片碧蓝的海,活着真还是好的。”
胡乃萱要到这一刻才发觉老友有难言之隐,心事一箩筐一箩筐,不过她如决定不说,她也决计不问,这是现代人交朋友首要守则。
美丽新世界……3
3
飞机航行速度已与从前不同,横跨太平洋已是六十分钟以内的事,许多心急的旅客还是嫌烦,情愿乘坐小型火箭,失事率较高亦在所不计。
第八号珊瑚岛是联合国旅游部门精心设计的最新渡假胜地,空气海水温度全部调节得胜过天然,又悉心从头培养上一世纪受污染摧毁的珊瑚礁及各种热带鱼只,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夺天工,小云与小萱以为世界根本原应如此。
抵达目的地,两个小女孩宾至如归,立刻参与活动,两位母亲亦换上七彩缤纷的便服,到海滩散步。
胡乃萱问巫蓓云:“累不累?”
蓓云摇摇头。
“你看见这海没有?”老胡说,“永远明媚平静可爱,我在幼时听祖母说,祖母又听她祖母说,海原先并非这个驯服模样,海原先最不羁、野性、凶悍,动辄吞噬一切。”
蓓云微笑,“何用听祖母太婆的传说,四分三世纪前,海洋还是最最神秘的莫测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针。”
“这是哲学家才能解答的问题,加诸我身,殊不公平。”
蓓云取起冰冻含酒精饮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阳伞下,舒一口气,太阳光经过过滤,已隔除若干有害光线,尽晒无妨。
此时有人轻轻过来坐在她们身边的空椅子上。
蓓云还以为小云玩倦了回来,懒洋洋问:“节目精彩吗?”
谁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回答:“闷死人。”
蓓云尴尬地睁开双眼,看到身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百般无聊地看着天空,由衷地觉得无聊苦闷。
他接着说:“到这种地方来,千万不要在同一天游泳及日光浴,否则第二天不知道做什么好。”
蓓云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忽然想起若干闲着没事做的阔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时间,洗头同修指甲永不同步进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暂时离开,年轻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云不由得搭讪:“那干吗选这个地方度假?”
年轻人伸个懒腰,“环游世界已七十七次,处处一般风光,已经兴致索然。”
蓓云暗暗叹口气,人是多么容易被宠坏,不禁多看他一眼,这比较仔细的端详使蓓云发觉年轻人不如第一眼来得年轻,约二十八九岁了,鬓脚还有一两条早生的华发,使他外型与众不同。
那年轻人见蓓云在草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云到底是个正经人,连忙收敛目光,涨红一张脸,藉故把草帽遮住面孔。
她想起老胡说过的,那种专门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来。
蓓云躺在藤椅上更加动都不敢动,僵了似,觉得受罪。
半晌,她刚想把枕在脑后的一只手抽出来,忽然听见胡乃萱的声音:“我订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来了。
蓓云连忙睁大眼睛。
“你溜到什么地方去逛?”蓓云浑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动。
“到处走走,看看有无艳遇。”
蓓云耳朵烧起来,似做了一件亏心事。
那个年轻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走得同他来时一样突然。
当下蓓云闲闲问:“遇不遇得到?”
“我们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阔些,要不年轻貌美,机会都会好得多。”老胡是笑着来说出这番话,因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来,回去看看我们的旅舍房间。”
这一开溜就到了黄昏。
蓓云忍不住问老胡:“你会不会牵记你的男人?”
老胡诧异,巫蓓云这次表现突奇,老夫老妻,以往度假,她才不会挂住周至佳,胡乃萱劝道:“放心,他们自然会找节目。”
“以后不如拉他们一起来。”
“你忘记开头一两年我们也曾努力过?两位先生整个假期板着脸像谁欠他俩三百两似的,我们得不偿失。”
蓓云怔怔地,她怕至佳寂寞。
家内电话没人接,想必还在至善处。
蓓云有坐立不安之感。
“来,换件衣服,去看跳舞表演。”
蓓云惆怅了,还能穿什么鲜样衣服?往日,她最喜欢轻而暖的贴身裙,多冷都不肯穿长裤,男女有别,坚持丝袜半跟鞋,曾被思想前卫先进的女同学视为史前怪物。
养下小云后因时常抱幼儿上街,长裤大衬衣方便行动,不变通也得变通,因为衣服宽大不碍眼,身上那多余的五公斤脂肪竟永久停留,至今不去。
还能穿时装?
蓓云惆怅了。
这个时候,颇有点后海没利用医院的机械子宫,母爱派一直认为天然母体环境最适合孕育婴儿,可是许许多多由医院培育的孩子还不是赶着叫爸爸妈妈,一样愉快地长大,并不记得幼时医院中孤清生活,不知为父母省下多少麻烦。
蓓云发觉养孩子同其它所有工夫一样,并无硬性标准,只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根本不必理会他人意见。
蓓云只不过换上一件略为精致的便服。
大型歌舞表演并无新意,观众对豪华场面亦已司空见惯,蓓云忽然想起下午那个年轻人说的“闷到极点”,她轻轻走到场外,见到大堂摆着几具吃角子的老虎机器,反正百般无聊,便过去一试运气。
她一只一只试扳,直至耗尽辅币。
手袋空空如也。
正不死心想去换铜板继续,忽然听见“啧啧啧”三声。
蓓云抬起头,看见一个熟人,他正是那个年轻人。
他手中拿着一个二十五分的角子,向蓓云扬一扬。
一身黑色的他看上去更加神清气朗,他笑笑说:“最后一次。”
蓓云伸出手要角子。
“噫,赢了怎么办?”
“哪有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
“这是活生生的生活。”
“生活中奇事更多。”
“好,”蓓云笑,“如果中了奖,我们五五分帐。”
“另加一瓶香槟,”他说,“如果输了,你仍欠我那瓶酒。”
蓓云对他的身分好奇。
此时偌大的大堂只有他们二人,同时站在红色满铺地毯上,隔着约十来公尺交谈,气氛特别。
他缓缓走过来,递出那只角子。
蓓云小心地接过,那枚铜板被他握久了,有点和暖。
他用手擦擦鼻子.“慢着,这架机器不好,我们要挑一架有累积奖的。”
蓓云见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机审视,最后他说:“这一架,过来。”
蓓云走过去。
他说:“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云点头,看看他面孔,等待吩咐。
年轻人把蓓云的手放在机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现在!”
两人齐齐出力,只见图案急速跳动,刹那间三格相同的花样停在一起,蓓云因从未试过不劳而获,顿时欢呼起来。
接着叮叮当当辅币掉落之声大作,那年轻人不知自什么地方取来一只大牛皮纸袋递给蓓云,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钟才掉清,蓓云十分兴奋,看那年轻人,他倒气定神闲。
蓓云说:“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们得找个地方数个一清二楚。”
蓓云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一切所说所为,不外是要找机会留住她。
她捧着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着年轻人。
只有在大学时期,才有异性向她吊膀子搭讪头。
她记得他们变尽千方百计,或经意或不经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终发觉了,不论对那男生有意或是无意,心内总是甜丝丝,嘴角时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时期,流金岁月。
之后……之后,闲情早已抛却良久,努力为家庭效力,忙得连抬头工夫都没有,直至今天。
蓓云忽然觉得当中的一截劳碌日子像是跳过去了,她在这个奇异的晚上恢复了青春,有人重视她,不管为着什么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只听得那年轻人说:“跟我来。”
蓓云像着了魔似跟着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为着年轻人,而是为着想重新拾回一点青春。
他带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槟,一人先干了一杯,然后数角子。
那感觉像孩提时玩海盗寻宝游戏获得胜利,年轻人在数硬币时不住这样说:“一个给你,一个给我”,似足分赃,蓓云笑得前仰后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别是酒气上涌了,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否压抑得太厉害,情绪一经陌生的年轻人引放,一发不可收拾。
蓓云又苦恼地想,发泄一下有何不可,时时刻刻记住年龄、身分、不可越轨、刻板文章,已经受够,她于是又笑起来。
一下子喝干一瓶,年轻人挥手再叫一瓶酒。
他处处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云想起丈夫周至佳,自从结婚一周年始,至佳便决意做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一张报纸永恒挡住面孔,唯唯诺诺,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后还搁着,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唠叨一遍,丈夫们老抱怨妻子噜嗦,不重复又重复行吗,说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只得念它五百遍。
蓓云叹息了。
年轻人把蓓云那份推到她面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运气。”
“不,是你的法术。”
“讲好有福同享。”
蓓云摇摇头,“你已经使我开怀畅笑,这是一份太珍贵的礼物,我已不复记忆上次那样高兴是什么时候。”
蓓云喝尽杯中的酒,站起来离去。
年轻人没有留她。
回到房间,胡乃萱正在更衣,见蓓云回来,诧异说:“你上洗手间便是一小时,害我望穿秋水。”
蓓云倒在床上,怔怔地落下泪来。
“你受了什么委屈?”
蓓云轻轻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胡乃萱自然不会取笑巫蓓云,她何尝没有同样感慨。
所差的是蓓云半醉,她则十分清醒,欲问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里了?”
蓓云并不关心,和衣转一个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与小云一起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小云赶着与小萱去学打马球,蓓云独自坐在太阳伞下沉思。
清晨,沙滩上已有年轻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还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阳升起来了,尚不甘心与男伴话别,蓓云也有过这种视归如死的心态,如今已化为视死如归。
忽然有一只手按在蓓云肩上,“是什么令你烦恼?”
蓓云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是昨夜那个年轻人。
她顺口答:“我的丈夫不了解我。”
年轻人哈哈笑起来,他的表现十全十美,从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个业余者,蓓云对他的身分已有一定认识。
“昨夜睡得好吗?”
“托赖,还不错。”
“有没有做梦?”
“已经过了那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