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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无故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
千岁端张椅子叫母亲坐下,握著母亲双手,明明有话要说,确一句也讲不出来。
那晚,他载著乘客走他熟悉的长路,突然落泪。
亲人都提醒他:千岁,且莫高兴得太早,也不要太认真,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说你是痴心妄想,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当心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去上课,另一个老师过来教他:“孔老师到领事馆申请入境证,今天由我来代课。”
孔自然没有对他说起这件事,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王千岁你进步迅速,是补习社明星学生,盼望你继续努力。”
每逢有人推门进来,千岁会抬头看过去。
孔老师姗姗来迟,到十一时许才现身。
她也朝他招呼千岁连忙站起,他双手又再恢复温暖。
她示意他继续学习。
千岁低下头,原先到补习社上课,是为著学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
他凝神做习题,四十条错了三条,老师称赞几句下课,他走到孔自然身边。
千岁呆住她满脸喜悦抬起头。
“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终于可以实践,千岁,同事们要替我庆祝。”
千岁发楞,那么,他呢,他在她的将来全无地位?
他露出一个僵硬笑容。
“我太高兴了,终于可以为失学孩子尽一些心意,我申请到一小笔费用,可以买书簿用具,我打算发起小型募捐,扩充基金……。”
这时,她的同事们都围上来打听详情,千岁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个眼神,几句体贴话,就以为他与她有将来。
三叔殷殷忠告,他却把他赶走。
有人把中国地图搬出来找甘肃省,千岁已经离开补习社。
他内心没有怨恨,也不是太过失望,只觉凄凉。
他到欢喜人冰室坐下。
老板娘看见他说:“稀客来了。”
他捧著一杯红豆珍珠刨冰缓缓喝下,企图想开丢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来,问候你。”
千岁抬起头。
“她怀孕了,准备孩子出生,忙得透不过气来,忽然习惯了新生活。”
这是好消息,千岁为她庆幸。
“业主收楼改建,我们要结业了。”
千岁张大嘴。
“像晴天霹雳可是,我哭足一夜,后来想,也好,自由了。以后可以到处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个打击接著另一个,千岁几乎站不起来。
他踉跄地离开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话不说。
母亲开著电视机,荧幕闪动,记者说:“圳广公路深夜车祸,两辆货柜车把一辆房车夹成废铁,三死二伤,怀疑有人醉酒驾驶……。”
千岁长长叹一口气。
母亲说:“今日不如休息。”
千岁点点头。
“陪我到郊区走走。”
千岁驾车陪母亲到海角看风景吃海鲜。
他建议到外国旅行观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岁妈被他逗得咧开嘴笑。
傍晚他们经市区回家,千岁停车替母亲购物,选一件外套及一只手袋,母亲问起价钱,他只报十分之一,她还嫌贵。
到家太阳已经落山,千岁带回六罐冰冻啤酒,喝得抬不起头来。
若非放不下老妈,喝死算数。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过去,渐入梦境,他看到一个同他长得一摸一样的中年人,脸带愁容看著他,咦,这是谁,是未来的王千岁吗?
中年王千岁走近,“儿子”。
啊原来是父亲。千岁很少梦到他,骤然相会,他手足无措。
“爸”,千岁伸出手去,父亲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亲这时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他。
有人按铃,是三叔来访。
他喝一口茶,轻轻问:“千岁仍然浮躁不安?”
千岁妈点点头。
“我去打听过,那位孔小姐,是美国华侨,任职英语教师,最近打算出远门,我不看好这段感情。”
千岁妈松一口气,“嘘,别让千岁听见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们小时候自生自灭,真心渴望有长辈做指路明灯,可是你看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时代不一样了。”
“你不必理他,他闷讷一会就过去了。”
“孔小姐不适合千岁,人家像凤凰一般,王家清寒,无福消受。”
三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
千岁睁著眼睛什么都听见。
高高天花板伤有一盏挂灯,轻轻摇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双目疲惫,又闭上眼睛。
电话铃响,母亲去听,“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开工呢。”
照说,他应该跳著飞扑出去抢过话筒,但是这次他动也不动。
母亲低声说:“好,我同他讲,别客气。”
物资又恢复静寂。
千岁转一个身,希望一辈子也不再醒来。
稍后,他还是起来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觉好笑:“一脸胡子茬,旧线衫旧短裤,脚上一双塑胶人字拖鞋,活托一个粗胚,就差没随地吐痰,乱抛果皮。
他伸出双手,幸亏指甲未至镶著黑边。
喂王千岁,将来找女伴,还是往蓝领堆里寻,彼此了解同情,没有误会,谁也不高攀谁。
千岁沐浴更衣上街。
他把车子驶上老路,听到收音机这样广播:“本季度一个台风凤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悬挂强风讯号。”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头浪,清劲强风扑面,使他压抑稍减。
他并不打算到甘肃去探访孔自然。
甘肃省面积四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四百七十万,首府叫兰州,位于中国中北部,接近内蒙及宁夏,贫瘠、遥远、是古丝路必经之地……这些资料自书本得来。
孔自然是个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只隼,喜高飞远走。
此刻,她又要去寻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静下来,否则,无人可以捉摸她的意愿。
千岁叹息。
不知不觉,车子驶近红灯区。
雷雨风劲,雨丝打脸上,像细细鞭子,有点疼痛,可是莺莺燕燕,忙著迎客,漠视风雨。
有几个穿著透明赛璐珞雨衣,里头自由内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机们纷纷笑著下车。
千岁看到华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个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红色夹克,朝著千岁笑,“叫我?”
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著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著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脱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抬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著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著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后尘?”
那女子笑了,“家里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么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著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暴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著,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不知要驶往何处。
直至他看到闪灯路障。
他缓缓停下车子,警察过来同他说:“你快调头走乡级公路,这里发生两车相撞,一车翻入河中,(奇*书*网^_^整*理*提*供)未知伤亡数目。”
千岁看到小型货车残骸,伤者躺在路边,有些动也不动,有些辗转呻吟,大雨淋下,路边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个警察吆喝:”快驶离现场!”
千岁只得掉头往回驶。
回到家,一声不响。
母亲告诉他:“孔小姐向你辞行,她急不可待,前往兰州教书,明日一早八点乘飞机往北京转火车到甘肃。”
他只答了两个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约妥陈伯母及她女儿喝茶,你也来吧。”
千岁仍然用那两个字,”明白。”
他妈担心,把手按在他头上,”忽然听话了。”
他朝母亲微笑。
母亲轻轻说:“在妈妈眼中,千岁永远只有七八岁模样。”
千岁握紧母亲双手。
“为著妈妈,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往飞机场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见他,她笑著走近,”千岁,昨日我打过三次电话给你。”
千岁看著晨曦中像是会得散发晶光的她,无限依恋。
她知道时间紧凑,同千岁说,”答应我一件事:继续回补习社读英文。”
千岁点点头。
她松口气,“我会写电邮给你。”
“你自己小心。”
“千岁,你也是。”
这时,她那帮旧同事已经涌近,千岁离开。
他们像是看不见千岁,纷纷向自然问好。
千岁见目的已达到,悄然离开飞机场。
在甘肃省兰州市某处,说不定有一个比他更憨钝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么友善亲厚,会产生同样误会。
回程中买一张报纸,在内页最不当眼之处,不知怎的,甘肃二字忽然摄入眼中:甘肃暴雨成灾,隆南地区孔县的草坪乡及桥头乡暴雨成灾,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为儿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山洪暴发,五十二间房屋倒塌,二十三座电站冲毁,农作物受损面积达十八万亩。。。。。。
千岁平日怎么也不会留意这段新闻,路途遥远不关他事,他有他的生计足够忙碌。
他叹口气,收起报纸。
回到修车行,他努力洗车,里里外外抹的干干净净,车厢里果皮口香胶全部扫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倩影。
他转过头去,一时不认得那是二小姐邓可人,她减短头发换上套装,但是却仍然穿著红鞋。
她这样说:”人在专注工作时最好。”
千岁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左边车头灯撞碎需要更换。”
“请回原厂修理。”
“我一向来这里。”
“这盏灯只得原厂才有“。”
“奇怪,你大伯当家的时候什么都有,他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告老还乡。”
可人诧异,”哪个乡下,你们不是土生土长?”
“他在浦东乡郊置了幢独立屋,五星环境,两千多平方口尺,尽享内地低廉物价,雇一个厨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习惯吗?”
“人人想过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