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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般穿著袍子口罩,可是看得出是个女客。
看护说:“可人,邓太太来看你。”
千岁意外,邓太太竟这样年轻,仿佛不比邓可人大许多,他蓦然想起:这不是邓可人生母。
果然,那位邓太太站在病房门口,并没有走近的意思,只远远招呼一声。
母女冷淡地说了几句,然后,邓太太说:“你有朋友,我先走。”
她拉开门离去,一出病房,就扯脱身上袍子,露出名贵套装。
可人不出声。
千岁轻轻问:“姊姊可有来看你?”
可人点头,“她匆匆来回。”
千岁忽然问:“几时装人工头骨?”
“明天下午。”
千岁说:“祝你早日痊愈。”
“多谢你来看我。”
千岁离去之际在走廊看邓树桑与随从进来,他轻轻闪避一旁。
千岁不想打恭作揖。
那几个人走过,走廊好象卷起一阵风,所以叫威风。
千岁静静离去。
可怜的邓可人,平日一起玩的猪朋狗友不知去了何处。
她的红鞋儿呢,医院只有一双灰色拖鞋。
不过,她仍是邓树桑的女儿,她决非公路边红灯区里一名飘零女。
也许,王千岁的同情心是过分泛滥了一点。
下午,金源蟠桃夫妇抱著孩子们来道谢。
金源汗颜,“三叔说你一手把事揽上身。”
蟠桃同孩子们说:“说谢谢二叔。”
两个幼儿咧开嘴笑。
千岁妈莫名其妙,“什么事?”
金源吁出一口气,“千岁你是好兄弟。”
千岁拍拍他肩膀,“我们没事。”
一家四口吃了饭才告辞。
千岁妈说:“他们家真热闹,没一刻静,孩子们会走路的时候,更加吃不消。”
过一会,她说:“陈太太问你为什么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为她不喜欢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纵。”
千岁笑,“谁有空玩游戏。”
“那么,明日陪我与桑太太喝茶。”
真没想到母亲有那么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儿。
不是人家不够好,是他配不上别人。
第二天他不愿去见桑小姐,千岁妈忽然落泪,千岁吓得即时更衣。
到了公园茶座,千岁妈仍然双眼通红。
桑太太朝千岁点头,“千岁长得这么高了。”
她外形朴素踏实,千岁对她好感。
桑小姐也迟到,不过桑妈有解释,“桑子在飞机场上班,她马上来。”
桑小姐匆匆赶到,活泼大方地打招呼,身上还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员,千岁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随即介绍:“桑子是在飞机场任职见习修理员,你们俩的工作都与机器有关。”
千岁心想,噫,可能多一个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来。
约会后千岁妈说:“桑女比陈女好得多。”
千岁取笑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啐,太不尊重。”
“妈,谁会让读过书的女儿嫁一个司机。”
“照你这么说,司机统共娶不到老婆,岂有此理。”
回到家,千岁查阅电邮,并无孔自然音讯。
虽是意料中事,却仍失落。
报上小角落有关甘肃二字新闻还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坏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时,由白兰高速公路白银驶往兰州方向高岭子隧道内发生重大车祸,一辆轿车与一辆加长太货车发生追尾碰撞,二死三伤。
记者连死伤者姓名也不写:反正告诉你也不会知道。
终有一天,甘肃两字同山西、辽宁、湖北、宁夏、青岛这些省份一样,失去任何特别意义。
三叔来访,同千岁妈说:“千岁今年长大许多,你可放心。”
千岁妈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岁吧。”
千岁搔搔头,一百年?那是一世纪呢,人无百岁寿。
三叔却说:“我们都已年过半百。”
“你盼望长寿?”
“我不介意皮肤在骨架上打转,最重要是健康。”
千岁妈问:“听说你向东家辞工?”
“提了,东家不让我走,邓先生亲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岁妈嗯一声。
三叔声音低下去:“我在邓家,认识一个人。”
屋子忽然静默,三个人,都不说话,电话铃响,也没人去听。
三叔轻轻说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实,相貌端庄,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岁,高中程度。”
千岁立刻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微微转身,看向母亲,想知道她的反应。
只见千风妈嘴角弯弯,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滞,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三叔说:“我们俩打算结婚。”
千岁妈连忙说:“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个家,迎好厨艺颇佳,人品不错,过年过节,她到邓家帮手,我们因此认识。”
千岁说:“三叔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便站起告辞。
千岁纳罕,轻轻说:“满以为三叔不再打算结婚。”
可是时势环境转变,忽然这种老王老五大受内地女子欢迎,又有生机。
三叔结婚后,他们母子势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顾两头家。
千岁倒是不怕,可是母亲少一个说话的人,叫他恻然。
千岁问:“三叔还打算生儿育女?”
不可思议,五十多岁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连路都走不动。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类。
这时,千岁吃惊,原来他竟那样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远负责照应他们母子。
母亲不出声,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门铃解了他们母子的窘,门外一对年轻男女,由旅游协会派来,这样说:“一对艾克逊老姊妹,来自美国德州,特地致电我们,表扬一位热心司机,她们抄下你车牌号码,我们经过查控,找到一位王千岁先生。”
“我就是王千岁。”
“王先生,协会想给你一个奖状。”
“不敢当,我做的所有事,都属份内,每个司机都会那样做。”
“王先生,我们觉得你的名字有点熟,打探之下,原来你一向热心公益……”
千岁汗颜,他说:“惊动你们不好意思,今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谈。”
他几乎把他俩推出门去。
这些时候,母亲仍然站在露台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渗进屋内。
过几天,千岁帮三叔去接邓二小姐出院。
邓可人坐在轮椅上推出来。
看护想扶她上车,被邓可人推开,小姐脾气不减,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复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聪,容貌同从前的俏丽是不能再比。
最惊人的是保护头盔与纱布已经拆除,千岁看到她短发下有科学怪人般缝针,像拉链般交叉整个头颅。
看到千岁,她有点高兴,想说话,可是张开嘴,又忘记想说的是什么。
送她到家,管家出来迎接,邓氏夫妇却始终未曾现身。
管家对千岁说:“下星期一你还得来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国史丹福求医。”
管家语气有点无奈,千岁立刻应允。
“她脑子里积淤血,说不定还要打开医治。”
千岁退下,这时,邓可人转过头来向千岁招手,千岁连忙走近。
邓可人看著他微笑,她轻轻问:“我的鞋呢?”
管家连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里。”一边朝后边摆手,叫千岁离去。
千岁识趣即时退出。
他看到女佣提著一双红鞋进去,不由得深深叹息。
三叔对他说:“医生说二小姐只可以恢复八成。”
千岁不出声。
三叔又说:“有八成功力也足够应用。”
三叔是活泼得多了。
他带千岁进员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绍侄儿千岁给你认识。”
那位范女士转过头来,五官端正,一脸笑容,与三叔的殷实十分相配“。
千岁恭敬问好。
他们坐下聊一会,未来三婶爽朗健谈,千岁立刻喜欢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著说:“当司机其实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车,下午那些人下车,又有另一票上来,陌生人,可是有缘偶遇同车,亦须珍重。”
千岁点头。
司机永远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车,司机历尽沧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机,有些人是乘客。
三婶亲手做了碗刀削面给他吃,千岁赞不绝口,接著他告辞回家。
在补习学校,学习英语仿佛失去从前滋味,测验成绩在八十分左右,又为他注射强心针。
他开始读马丁路德传记,从前常常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是何方神圣,现在明白了,因此把课文背得烂熟,当作一种特殊享受。
补习社再也无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补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岁送邓二小姐往美国。
管家亲自伴行,带著女佣。
三人共十多箱行李,浩浩荡荡往飞机场出发。
二小姐戴著帽子,看不到伤口,神情呆滞。
一个送行的朋友也没有。
不知是没通知他们,抑或他们无暇道别,邓可人孑然一人上路。
那日下午,刚停好车子,推开车门,忽然有人自行上车,一个坐他身边,另一个坐在后座。
两人身手敏捷,千岁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按在座位上,后边有人用硬物指著他后脑。
“开车,照华南路直驶。”
千岁回过神来,他轻轻说:“先生,你们认错人了,我叫王千岁,与你们一向没有纠葛。”
“王先生,我们也是听差办事,开车。”
千岁知道他们敲晕了他,一样可以把他带走,届时,头上还多一个瘤。
他只得强自镇定,朝华南路驶去,到达僻静小路,大汉命令他停下,立即另外有人来拉开车门,叫千岁下车。
“王先生,这边。”
大汉指向停在路边一辆黑玻璃窗大车,示意千岁上车。
千岁忽然想起母亲,心中恐慌,双腿发软。
大汉拉开车门,他进后座,发觉有一个中年男子已经坐在车里。
他神情亲和,一脸笑容,“你好,千岁,可是喝青海啤酒?”对他的嗜好了如指掌。
司机递上啤酒花生。
车厢宽松舒适,面对面两排座位,像个小型客厅。
“千岁,我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我想与你合作做生意,听涤衣街及木兰路的行家说:你为人可靠负责,胆大心细,正是我想罗致的人才。”
中年男子五官端正,修饰整齐,口气斯文,口口声声说做生意,千岁略为放心。
他看著中年人,待他说下去。
“很好,你不爱说话,实不相瞒,我最怕多话的人。”
千岁点点头。
“千岁,你每晚走岭岗,据我手下说,你只载人,全不载货。”
千岁明白了,他轻轻说:“我王家只会规规矩矩做人。”
中年人笑,“我也姓王,你叫我王叔好了。”
千岁发觉大房车在市郊缓缓兜圈子。
“千岁,每晚你替我带一箱货物上车,你如常驾驶,到了站头,自然有人接应,半年之后,你会有能力自置楼宇,做一门生意,发展才能。”
千岁仍然不出声。
“你心里在想,这是什么生意?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无所谓合法或非法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与人互相利用,彼此都有益处,你已经廿多岁,也该想想前程问题,你不能一辈子做夜更司机,这条路你也走腻了。”
千岁诧异,他从未试过与说服力如此强烈的对话,一直以为江湖客是粗人,他错了。
王叔亲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