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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诧异,他从未试过与说服力如此强烈的对话,一直以为江湖客是粗人,他错了。
王叔亲切地说:“你走的路通向死胡同,快快另找出路,三年后岭岗地下铁路通车,你们通统要转行,届时你已老大,怕不容易找到新职。”
千岁看到他,这王叔连他几岁都一清二楚,每句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去。
“你还有寡母需要照顾,手边宽松,替她雇个帮佣,苦了一辈子,也该松口气。”
千岁忽然泪盈于睫。
“每天晚上,我会派伙计上车放妥货物,到了岭岗,又会有人取回货物,你毋需知道货物在什么地方,你如常开车即可。”
交接如此简单便捷,可见这个集团经验老到,办事精密,已有一套规矩,他们经营肯定有一段日子了。
看样子,这王叔不过是一个中层人物。
那合作建议是如此吸引。
“拥有积蓄,人就自由。”
千岁发觉他在郑重考虑,不由得汗流浃背。
“每走一次车,我会把这笔数目存到你名下,户口在美国西雅图国家银行。”
王叔给他看银码及户口号码,呵,数目宠大。
这时,王叔忽然这样说:“做得好,在集团会有升职机会。”
千岁忍不住骇笑,王叔说得好,这也是生意,分明是间大机构,自然有晋升机会。
“千岁,不要放弃机会。”
千岁终于开口,“暴利生意,不适合我。”
“你有一天考虑的时间,如决定加入我们,可在车头放一个暂停载客牌子。”
车子停下,司机开门给他,放他下车。
整个过程像电影里一段剧情。
回到家里,千岁扬声叫母亲,没人回应,他心头一紧,慌张起来,一路叫著进母亲寝室。
只见母亲躺在床上,脸色青白,揪著胸口。
她已不能说话。
千岁立即叫救护车。
临急找三叔,住宅与手提电话都无人接听,大伯已经回乡,金源自顾不暇,千岁从未试过如此苍凉。
公立医院大房间里躺著数十位病人,半数以上痛苦呻吟,像人间炼狱。
千岁忽然镇定下来,同医生说:“我要转私立医院。”
当值医生说:“病人轻微中风,需做心脏手术。”
“我明白。”
他跑回车站,把“暂停载客”牌子竖起。
他另外写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时间回来,字条已经不见。
千岁上车,发觉车底煞车掣上有一只信封,里边放著一叠黄色现钞。
千岁伏在驾驶盘上,深深悲怆,世上原来没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亲手上还有一点点钱,那是寡母用来防身,断然不会轻易取出乱用,他为人子,应负起人子责任。
千岁刚好来得及到医院办理手续,他与专科医生商量过后立刻决定做手术,一次过付清费用。
以后,即使要他用一条右臂来换,在所不计。
母亲苏醒,仍然无力言语。
千岁握著她双手,肯定告诉母亲:“有我在,你好好休养。”
那天晚上,他照旧驾车过岭岗,出发之后,他知道货物已在车上,什么货色?千岁苦笑,总不会是一箱水果,或是两瓶洋酒。
千岁明知故问。
现在,他已置身非法行业。
千岁茫然。
检查站的执法人员大多数认识这批职业司机,知道王千岁是模范市民,特别方便,他顺利过关。
到站下车他掩上门去喝茶,回来,发觉车厢尾一只小型灭火筒转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数,一声不响,接客上车。
煞掣上又有一只信封。
三天之后,母亲已会说话,对于中风一事,毫无记忆,才不过中年的她,忽然呈现老态、词不达意,记错名字、时间、地点
而医生却觉庆幸:“救治及时。”
但是千岁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做到从前那般,也许,对她来说,日子只有容易过。
三叔接到消息赶到医院,万煎穿心,充满悔意地说:“我不过去了苔里岛三天……”
三婶紧紧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笑,不愿离开他半步,现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见千岁妈已经清醒,泪盈于睫。
千岁走近说:“妈妈,三叔来了。”
千岁妈转过头来,“三叔她轻轻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决定,对千岁说:“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婶说:“我不口渴。”
“去。”
三婶仍在笑,不过笑得略僵,千岁陪她出去。
三叔低声同千岁妈说:“他放出来了。”
千岁妈怔怔听著。
“真没想到二十年牢狱,晃眼而过,他自纽约回来,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现。”
千岁妈不说话。
“他跟朱飞那伙,不知又有什么主意,我十分担心,我猜想他会来找千岁。”
千岁妈只说:“啊。”
“我真怕千岁会见到他。”
千岁妈凝视三叔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有点高兴,她问:“你母亲好吗?她没同你一起来?”
三叔呆住,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千岁妈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当然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是壮汉,看到这种情况,不禁伤心落泪。
千岁回来,同三叔说:“医生说她过些时日会好转。”
三叔悲愤,“她从来没过过好日子。”
三婶忽然笑著问:“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护,费用惊人呢。”
三叔抬起头来。千岁缓缓说:“我们还有点积蓄。”
三婶笑咪咪,“我们走吧,这里有医生看护。”不由三叔分辩,她拉起他就走。
千岁感慨,就在这时,他听见母亲说:“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岁十分高兴,“妈,你想起来了。”
“三叔说些什么?”
“他问候你。”
“有个人回来了,那是谁?”
这时看护进来,“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晒太阳。”
一连三晚,千岁都看见同一个年轻女子上他的车。
她长得标致,但是眼神沧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别韵味,习惯双臂绕胸,挡著手袋,明显见过世面,大抵不轻易信人。
衣著普通但自在的她独自坐在最后一排,见千岁注意她,并不介意,只是牵牵嘴角。
她进进出出,总是选王千岁车子来坐,是为著什么?
第四夜,车子遇到特别检查,所有乘客需下车搜身,警察牵著狼犬过来逐辆车嗅查,分明是寻找毒品。
千岁胸口揪紧,呼吸迟滞,表面尽量镇静,他站到暗角去静观其变。
车厢里肯定有货物,今日,可在那年轻女子身上?
女警正仔细盘问那女客。
只见她低声讲了几句话,女警伸手招千岁。千岁走近。
女警说:“车子经检查无事,你们可以上车了。”
那女客忽然探手进千岁臂弯,千岁一愕,但他随机应变,这次,年轻女子坐近车头。
女警笑说:“你看你太太对你多好,每天跟车,怕那些野花野草勾引你。”
太太?
千岁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是发作时候。
他坐上驾驶座位,警察示意他驶过。
回到市区,那女子神色自若地下车。
“喂,”千岁喊住她:“太太,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她笑了,“我叫苏智。
“苏小姐,我俩从不认识,怎么忽然做了夫妻。”
苏智诧异,“你可要看结婚证书?”
千岁诧异到极点,“你说什么?”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双透明胶封,递近千岁,千岁看得呆了,那是华北政府发出盖印结婚证书,一具他王千岁姓名年岁地址,且有结婚合照。
千岁抬起头,他在做梦?
苏智轻轻说:“去吃碗云吞面。”
千岁下车,她又伸手臂挽著他。
千岁问:“你是王叔手下吧。”
他俩在大牌档坐下。她笑笑,“你说呢。”
“那张伪造结婚证书从何而来,照片肯定是电脑合并。”
苏智不出声,滋味地吃起宵夜,她还添叫一碗豆腐脑。
“你是什么人?”
“苏智,二十三岁,湖北人。自幼随舅舅迁居广州,中学程度,会说英语。”
“王叔派你跟车,是因为不信任我?”
苏智微笑,“假设有司机连人带货失踪,如何向对方交代?”
千岁叹口气,“我以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车来往岭岗。
“这是我工作。”
“又何须认作我妻子?”
“你看刚才那女警觉得我俩多温馨,立刻放行。
“你同她说什么?”
“我同她说,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几乎离婚,现在,我寸步不离。千岁啼笑皆非。
这番陈情剖白达到声东击西效果,女警即时大表同情。“如果有幼儿同行,更加方便。”
“你这样聪明伶俐,为什么不做正行?”
苏智笑了,她学著他口吻反问:“你这样勤工好学,为什么不做正行?”眼神沧桑毕露。
千岁无奈,“今日,货物藏在何处?”
“坦白说,我不知道。”
“车子面积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开车,我跟车,何必多管闲事,有本事,做够期限脱身。”
“走得甩吗?”
“木兰街有的是司机,一日来往岭岗一千转,何必缠住你不放。千岁不出声。
苏智改变话题:“赚到钱,你打算做什么?”
千岁答:“让母亲生活舒适点,你呢?”
“我打算开一家玩具店。“那很好。”
苏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机们聚集在站头议论纷纷,半怠工,口沫横飞,摩拳擦掌,他们本来话就比正常人多,何况真的发生大事。
“要削我们三成班次!”
“七月生效,追讨我们老命,非赶尽杀绝不可。”
“官商勾结,杀尽良民。”千岁静静聆听。
“说是我们非法以岭岗口岸作终点,严重影响口岸服务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环境及货运,形容司机‘失控’。”
“班次一减,候车时间相对增加,票价铁定上升,对往返两地市民不便,势必转乘另一种交通工具。”
“凡扰民政策,必飞快实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沉寂。
苏智最后一个上车。
收工后,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抬起头来,“看什么?”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后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里。”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著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里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