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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渐晚,午后海面起伏不定,温柔阳光染上黄铜色调,一阵阵海风从不同角度吹袭。恬娜告诉过黎白南,公主害怕大海与晕船,他向后舱瞥了一、两眼,想确定在一排鸭子中不会见到红纱覆面的身影。但进入船舱的是恬娜与恬哈弩,公主依然在那里,伊芮安坐在旁边,两人专注交谈。来自威岛的龙女人跟胡珥胡的后宫女子有什么好谈?有何种共通语言?黎白南迫不及待想知道,便走向后舱。
伊芮安一见黎白南,抬头微笑。她有坚强开朗的脸庞,笑容大方,宁愿裸足行走,对衣着漫不经心,让风纠结长发。若不看她的双眼,会以为她只是个帅气、热心、聪颖、缺乏教育的村妇。她的眼睛是朦胧琥珀色,她像现在这般直视黎白南时,他无法直接回视,便垂下视线。
黎白南明白表示过,在船上不准使用宫廷仪节、不准打躬作揖,他靠近时不准任何人跳起身立正。但公主站起身,确如托斯拉所说,双脚漂亮,不小,却高拱、健壮、美丽。他凝视白色木甲板上的一双纤细裸足,抬起目光,看到公主像上次面对他时一般,拨开面纱,只让他一人看见她的脸。红影下庄严、几乎悲怆的美丽,令他微微目眩神驰。
「一切……一切都好吗,公主?」他结结巴巴地问,难得如此。
公主道:「我朋友恬娜说,呼吸海风。」
「没错。」他随口抓两个字回答。
「你想……或许……你的巫师能为公主做些什么?」伊芮安问,伸展修长四肢,也站起身。她与公主皆身材高挑。
黎白南正试图分辨公主的瞳眸是什么颜色,因他终于能看见她的双眸。是蓝色,他心想,但像蓝色蛋白石般,蕴含别色,也可能因为穿过红纱的阳光所致……「为公主做些什么?」
「她非常希望不会晕船,从卡耳格那里过来时,受了很多苦。」
「我不害怕。」公主说,直视黎白南,仿佛向他挑战……为何?
「当然,当然。我去问黑曜,我想他一定能做点什么。」黎白南恍惚地对两人鞠个躬,快步离开去找巫师。
黑曜及塞波交谈片刻,便前去请教赤杨。对抗晕船的咒语较属于术士、修补师、治疗师的范畴,而非智慧深奥、法力强大的巫师,赤杨目前当然什么都做不了,但或许还记得某个诵咒?他不记得,一切烦恼开始前,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出海;塞波承认每次搭小船或碰上恶劣天候时,也会晕船。黑曜终于走到后舱向公主请罪:他无能为力,也未能提供方法,只有(很抱歉地)一个水手听到她的困境后(水手可是包打听),坚持要黑曜交给她的咒符,或护身符。
公主修长的双手从红金薄纱间探出,巫师在她手中放入一个怪异的黑白相间小东西:干海草编绕在一块鸟胸骨上。「是信天翁,它们能凌驾暴风之上。」黑曜羞愧地说。
公主俯低隐藏的头,以卡耳格语喃喃道谢。小法宝消失在薄纱中,她退入舱房。黑曜遇上站在近处的王,道歉。船舰如今因强烈古怪的风向,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猛力起伏,奇Qīsūu。сom书他说:「陛下,您知道,我可以对风说个真词……」
黎白南很清楚天候操控术的两派做法:传统做法是,袋子师能命令风服侍船只,一如牧羊人命令牧羊犬来回奔跑;新作风(顶多出现了几百年)属于柔克一派,认为真正必要时可以召唤法术风,但最好让世界之风自由吹拂,他明白黑曜忠诚拥护柔克之道。「黑曜,凭你判断吧,如果这晚真的很难过……但若只是几场狂风……」
黑曜抬头看着船桅顶,一、两道枯叶色火焰闪耀在乌云密布的黄昏,雷声在南面黑暗中隆隆作响。身后,最后几道日光苍白虚弱地落在海波上。「好吧。」他颇为沮丧地说,回到甲板下狭窄拥挤的船舱。
黎白南几乎未曾踏入船舱,需要睡眠时便睡在甲板上。今晚「海豚」上众人都不得安眠。来的并非一阵狂风,而是一连串从西南方酝酿诞生的猛烈夏末暴风雨,夜晚漫长又吵杂,闪电亮起的刺目海面,宛如要将船身敲碎的雷鸣,与让船身前俯后仰、怪异跳动的疯狂暴风,交替呈现。
黑曜曾询问黎白南,是否该对风说个词,黎白南看看船长,船长耸耸肩,船员虽十分忙碌,却不担忧,船没问题。至于女士,据报正在船舱聚赌。伊芮安与公主曾上甲板,但有时难以立足,也发现自己只会挡路,因此又回到船舱。厨房小弟说她们聚赌,他被派去询问女士是否想吃些什么,她们说尽管端去,会照单全收。
黎白南发现自己身陷与午后同样的强烈好奇。船尾舱房显然灯火通明,金色灯光流泄船身之后的泡沫与涟漪上。大约子夜,他走向后方,敲门。
伊芮安开门。历经暴风的刺目光芒及黑暗后,舱房灯火显得温暖稳定,但油灯摆荡,投射摇晃阴影。他混乱地识辨颜色:女子衣服的缤纷柔和色彩,肤色棕褐、浅白或金黄,发色乌黑、灰白或金褐,而眼睛……公主一面抓起丝巾或某片布料遮面,一面惊讶地直视他。
「噢!我们以为是厨房小弟!」伊芮安笑道。
恬哈弩看着他,以害羞、同伴般的口吻问:「有麻烦了吗?」
他意识自己正在门口盯视,像个目瞪口呆的噩耗使者。
「没有……一点没有……你们还好吗?我很抱歉船这么颠簸……」
「我们不会把天气怪在你身上。」恬娜说,「大家都睡不着,所以公主跟我教她们卡耳格赌戏。」
他看到五面象牙骰棍散落桌面,可能是托斯拉的。
「我们在赌岛屿。」伊芮安说,「但恬哈弩跟我一直输,卡耳格人已经赢走阿尔克岛与伊瑞安岛。」
公主放下丝巾,坚定坐着面对黎白南,十分紧张,仿佛是名年轻剑士,在比剑前与他对视。温暖船舱中,她们都裸着手臂、裸着足,但她对自己裸露脸庞的强烈意识,像磁铁吸引铁针般吸引他全副心神。
「我很抱歉船这么颠簸。」他再度像个白痴般说,关上舱门。转身离去时,听到女子一起大笑。
他站到舵手身边,看着遥远不定的闪电点亮漆黑狂风暴雨,船尾舱房的一切犹在眼前:恬哈弩黑亮长发;恬娜温情、逗弄的微笑;桌上的骰子;公主浑圆的手臂如同灯火的蜂蜜色,咽喉隐在秀发投射的阴影中。但他不记得自己注视她的手臂与咽喉,只记得看着她的脸,她的双眼满是反抗、绝望。那女孩害怕什么?她认为他想伤害她吗?
一、两颗星辰在南方高空中闪烁。他回到拥挤舱房,卧铺已被占满,便挂起吊床睡了几个小时。他在拂晓前苏醒,依旧焦躁,便爬上甲板。
白昼明亮平静来到,仿佛从未有暴风雨。黎白南站在船首栏杆边,看见第一道阳光斜射海面,一首古老歌谣浮现脑海:
喔,我的喜悦!
先于明灿之伊亚
先于兮果乙造屿
拂晓之风抚于海
喔,我的喜悦,自由吧!
这是童年时听过的歌谣或摇篮曲,他记不得更多。曲调十分甜美,他轻轻哼唱,让海风将字词从唇边带走。
恬娜从船舱中走出,看见他后,前来身旁。「早安,亲爱的大人。」他亲密地向恬娜道安,依稀记得曾对她生气,却不知晓是何理由,或怎么可能会有理由。
「你们卡耳格人昨晚赢走了黑弗诺吗?」他问。
「没有,你可以留住黑弗诺,我们上床睡了。年轻人还在船舱里赖床。今天是否要……怎么说?抬起柔克?」
「唤起柔克?还不用,明早再说。中午前应该可进入绥尔港——如果他们肯让我们上岛。」
「此话怎说?」
「柔克保护自己免受不速之客造访。」
「噢,格得跟我说过。他曾在一艘船上,试图回柔克,而他们命风向逆转,他称那为柔克风。」
「对他?」
「很久以前。」恬娜欣悦地微笑,看见他的不可置信。他不愿允许任何行为冒犯格得。当时他是个在搅和黑暗事物的小男孩,他是这么说的。」
「他成年后还是在搅和。」
「现在不了。」恬娜恬淡地说。
「没错,现在轮到我们。」黎白南神情转为严肃,「我真希望我们知道自己在搅和什么。我很确定万物正逼近某种伟大的机运或改变……一如欧吉安预言……一如格得告诉赤杨。我很确定必须在柔克迎接一切,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确定,一无所知,不知道我们正面对什么。格得带我入黑暗之地时,我知道敌人是谁;我率舰队到索拉岛时,我知道我想消灭何种邪恶。但如今……龙是敌是友?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我们必须做,或消灭什么?柔克师傅能告诉我们吗?或许他们会逆转风向对抗我们?」
「因为害怕……」
「害怕龙。他们认识的那只,或不认识的那只……」
恬娜神情也很严肃,但逐渐露出微笑。「你可真带给他们一团乱七八糟的人物!做噩梦的术士、帕恩岛的巫师、两头龙,还有两名卡耳格人。这船上唯一有头有脸的乘客,就只有你跟黑曜。」
黎白南笑不出来。「若他也在就好了。」
恬娜将手放在他臂上,开口欲语,却又无言。
他将手覆盖在恬娜手上,两人沉默并立稍时,凝望跃动海面。
「抵达柔克前,公主有件事想告诉你。」恬娜说,「是来自胡珥胡的故事。在沙漠中,他们记得某些事物。除了楷魅之妇,我想这比我听过的任何事都久远,与龙有关……希望你能善意邀请她,让她免于请求。」
意识到恬娜语中的仔细与谨慎,他感到片刻不耐、一闪羞愧。他看着遥远的南方海面,一艘战舰正前往柯梅瑞岛或威岛,船桨高举,微弱、细小一闪。「当然。正午好吗?」
「谢谢你。」
※※※※
约正午时,他派遣一名年轻水手到船尾舱房,请公主到前甲板会见国王。她立刻出现,而因船只五十呎长,他能看着她前来:距离不远,但对她而言或许很遥远。接近他的并非一根无头无脸的红圆柱,而是一名高挑的年轻女子,身着柔软的白色长裤、暗红色长衫,头戴一只金环,固定覆盖头脸的透明红纱,面纱在海风中飘荡。年轻水手领着她绕过阻碍物,在拥挤、局促、狭窄的甲板上上下下。她缓慢而骄傲地行走,双足赤裸。船上每双眼睛都注视着她。
她抵达前甲板,立定不动。
黎白南鞠躬。「公主,你愿到来,是我们莫大荣幸。」
她低身、背脊笔直地行礼,说:「谢谢。」
「你昨晚没有不适吧?」
她将手放在以绳索串连、绑在脖子上的护符,一根以黑线绑系的小骨头,拿给他看:「凯雷兹,阿卡司,阿卡沙瓦,艾瑞维。」他知道阿卡司在卡耳格语中意指术士或巫术。
到处都是视线,在舱口、在绳索上,像占卜师、像钻子的视线。「如果你愿意,请向前来。我们或许很快便可看到柔克岛。」其实到明天清晨前,连柔克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一手虚扶她的手肘,引领她走上陡峭甲板,来到船首舱前。绞盘、斜桁与栏杆形成一块小三角形,原本修补绳索的水手快速溜走,两人终于有私人空间,虽依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至少能够转身背对一切,这是皇族所能期待最大限度的隐私。
得到这块小小避难所后,公主转向他,撩起面前薄纱。他原本打算询问能为她做些什么,但这问题如今显得无用又无关。他一语未发。
公主说:「国王大人,在胡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