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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次又写了什么。”
面对这自言自语,正殿中并无一人敢吭声,那小太监闻言忙站起身来,却是躬身疾步上前。毕恭毕敬地将东西呈送到御案上,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趁着朱棣低头看书札的当口,左右伺候的两个太监齐齐交换了一个眼色,旋即方才低下了头去。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因言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然何谓取财之道?国有税赋,十之八九取之于农,此常道也,然天下农人所占几何,非农者所占几何……”
看到这么一番话,朱棣不禁哑然失笑。让张越读《论语》不过是随口一说,但这家伙居然一次又一次炮制了众多花团锦簇的文章上来,倒是有些意思。因御座上空空荡荡无处可靠,他索性便站起身来,拿着那书札径直来到后殿,却是在一张搭着织金椅袱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枕着脑袋慢慢细看。起初他还带着几分戏谑,但看着看着便渐渐收起了笑容,倒是若有所思地拿手指轻轻敲打着旁边的扶手。
因孙氏不放心留在南京的丈夫和女儿,虽说张越婚后不过半月,她却开始打点行装预备回去。所以,这天一大早将书札送去了通政司,张越惦记母亲下午去通州码头坐船,于是匆匆赶回了家。在西角门前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了一个迎出来的门房,他就三步并两步匆匆进门。一路来到西院,他却扑了个空,得知孙氏正在自己那儿,他连忙又赶了过去。
“娘,你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孙氏正拉着杜绾的手嘱咐,乍听得这一声连忙转过头,见是张越进门方才笑道:“不过就是些日常的衣服,总共才三个箱子,早就整理好了。这大宅门里头规矩多人事多倾轧多,你可好好照顾你媳妇,别让她被人算计了去。趁着如今你还不用管事任职,也多陪陪她。”
杜绾原本还曾经担心过婆婆的脾气,和孙氏相处半个月下来,她自是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脾气好性子好的婆婆,此时闻听这话不禁心里一暖,当即便笑道:“娘就不用担心我了,除了去上房陪老太太说话,其他的事情我任事不管,哪里有什么人事倾轧?至于他也不是真的不管事,昨儿个还和我商量了一篇文章……”
“好好好,我知道你们婚后自然是夫唱妇随。”孙氏此时越看这小两口越是欢喜,不禁伸出手去将张越和杜绾的手拉在了一块,“如今我和老爷都不在,一切就都靠你们俩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我生一个大胖小子!”
张越见杜绾仍有些脸红,不禁心中偷笑。正预备三两句先敷衍了孙氏这老一套,外头就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三太太说的是,没准您下回从南京再回来,那就是抱孙子的时候了!这不,今儿个厨房里蒸了子孙白果糕,老太太立刻吩咐奴婢送过来。”
说话间屋内三人就看到白芳打起帘子进来,手中恰是一个捧盒。孙氏一听这好口彩自然眉开眼笑,忙接过捧盒搁在了炕桌上,又揭起盖子。不用她多说,张越就赶紧拿了一块塞进嘴里,随即笑着拍拍手说:“我这都吃了,以后多子多孙行了吧?白芳,回去告诉老太太,我回头就去拜谢,娘你也赶紧回房去准备,别到时候落下了什么东西。”
孙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杜绾,又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忙叫上白芳一起走,心里倒是赞赏那三个关键时刻躲开了去的丫头。出门之后,看到儿子媳妇还要再送,她少不得将人赶了回去,等到那桃红缎子门帘轻轻落下,她方才转过了身子。
“三太太,这回可是要恭喜您。如今满家里上下都在夸呢,三奶奶不但模样好,而且难得的是性子好,就连一向最得老太太夸赞的大奶奶都给比下去了。”
“那是别人奉承罢了,她还年轻,哪里比得上超哥媳妇?”
话虽这么说,孙氏心里头却极其得意。虽说儿子是自家的好,媳妇是别人的强,但她这几天自己瞧着媳妇越看越喜欢,又瞧着顾氏仿佛也爱重杜绾,这一回才会放心及早上路。毕竟,儿子这一头是安稳了,可谁知道丈夫那儿会不会出什么妖蛾子?
张越自然不知道母亲满意儿媳的同时,心里正在操心父亲那一头的境况,回到炕上坐下,他便和杜绾商议起了刚刚呈上去的那篇文章。又笑说了通政司那些官员的狐疑:“这直奏之权整个北京城大约也没几个人。我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拉起虎皮做大旗,奉旨读论语写书札。幸好你昨天又帮忙看了一遍润色,否则若是忘了避讳哪个字,可不是白费工夫?”
想起昨日原本是去书房中送点心的,结果却被张越拉了看文章润色,杜绾不禁也笑了。这婚后第一日拜见尊长,她虽说得了见面礼,但自己也得送出去不少绣活,那时候却是很有些心虚——除了少数几件简单的,其他的全都是春盈和几个丫头帮忙做的,所幸并无人为难。原本打算婚后好好练一练,结果今天老太太请去抄佛经,明天大嫂请去看账本,总之是难能有闲功夫,唯一有空的昨天也给张越这任务一摊派,完全泡了汤。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杜绾自幼随母亲在家,因那时家中境况,也管过田地出产,倒是知道一些民间的情形,至于有些不明白的也自有张越一一解说。然而,对于丈夫刚刚呈上去的这一篇文章,她仍然有些忧心:“虽说皇上对你颇为信赖,但你毕竟还年轻,这读书笔记却涉及这样的大事,皇上会不会怪罪?”
“我要是无所事事,皇上才会不高兴。”张越一边说一边拉起杜绾进了西边的里间,让其在书桌前坐下,这才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另一份书札,“既然是奉旨读论语,要是和别人一样老套岂不是没意思,总得出些新花样。加上今天这一份,总共我已经送上去三份了,有道是润物细无声,想必皇上应该心有所动。贤妻家学渊源,帮忙看看我这遣词造句可有不当之处?”
你都说是贤妻了,这还能拒绝么?杜绾斜睨了张越一眼,终究还是认认真真打开来看。这大宅门的家事有东方氏把持,她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若能帮得上张越,那自然是最好了。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03章 君前辩论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常人常以圣人鄙富贵为解,实则不然。子既曰富而可求,然需以正道为之。苟以圣人大仁大义,岂能坐视黎民困苦?不道之富,不道之名,圣人不耻。然非圣人不耻富贵功名,不齿谈利。今我大明富有四海,天下来朝,宝船远洋于海上土人望风而拜,朝廷得名,番人取利,然多有人以为此举劳民伤财,何也?……”
十天之内连收到了数份书札,朱棣每份都看得异常仔细,倒是饶有兴味。自从设馆培养翰林庶吉士以来,他每次季考年考必定亲临,也很是发现了几个有才干的人,但绝大多数都是循规蹈矩的贤才,纵使有出狂言想要邀宠的,真正到了他面前也往往没了气势。那些上书直言的御史指斥时政倒是一把好手,但若是说起时务来,往往就是老一套。
罢宝船、弃交趾、省赋役、罢北征……哪怕是户部那几个兢兢业业甚至白了头发的官员,也都是如此想。这些人都说,迁都北京要钱,修建运河要钱,下西洋要钱,征交趾征蒙元也要钱,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一罢去这些开销,如是才能节省民力。这也很自然,大明初定时除了江浙等地,其他各省都是赋税极轻,所以国库纵使多年积蓄,其实仍是有限。
朱棣并不完全是赳赳武夫,他在封王之前也是被洪武帝请了无数大儒悉心教导出来的。若不是后来用靖难掀翻了建文帝的江山,又痛恨儒生毁谤,他也不至于一力拔高武臣压制文官。虽说祖宗成法是越不过去的沟坎,但若是完全不知变通,他怎么可能坐上这江山?此时此刻,看完今日这一篇文章,又拿出前一次的几份书札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他终于确定,张越并不是一时轻狂。
“这个有趣的小子!”
两旁的太监宫人听到了朱棣的这句话,更看到了他面上毫不掩藏的笑意,全都觉得不可思议。除了看到皇太孙朱瞻基,或者是陈留郡主朱宁来陪着说话的时候,朱棣几乎鲜少有笑的时候,所以朝廷才会有雄峻冷肃的评价,但这三天里头,皇帝颠来倒去看了张越那书札好几遍,笑的时候比什么时候都多,刚刚出口的那句话更是史无前例!
能在仁寿宫伺候的太监全都是人精,不过是下午,宫中那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就各自得到了消息,哪怕名义上是在家里休养的内官监太监郑和,也听说了这么一桩事情。多年飘泊海上,他吃多了鱼虾荤腥,如今他回到北京自然是以茹素为主,生活并不奢侈,完全不像是身居高位的四品太监。
出镇地方的太监获赐一品公侯服,郑和这个受命专征了五次的太监自然也有这么一套,只是除了接见那些番邦土王,他很少穿上身。此时掀帘出门,见两个小太监正晾晒着那件绯红大独科花盘领右衽纻丝袍子,他便背手眯起眼睛端详着。
而那个报讯的年轻太监也跟出了屋子,又站在郑和身边低声说道:“公公,虽说那书札皇上都收在奏事匣子中,但左右伺候的也有几个识字的,依稀看到有说西洋和宝船的事。那位小张大人乃是英国公的亲戚,可却是文官,难保和那些文官一样请皇上罢宝船,公公不可不防。”
“你回去吧,事情我知道了。”郑和头也不回地吩咐说,“你也说过皇上那天脱口说了一句‘有趣的小子’。倘若是他要罢宝船,不过是从众的提法,皇上怎得会有这样的评语?皇上是精明人,你们以后不要冒险,是否罢宝船皆出于圣心,况且我如今也没空管这个。”
然而,当下午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前来宣召的时候,先头还说没空理会的郑和却感到心中一跳,但仍是紧赶着更换官服匆匆出门上马。待到了仁寿宫,他方才发现接到传召的并不单单是他一个人,殿外除了户部尚书夏原吉之外,另一边还有个他并不认识的年轻官员。
年过五旬的夏原吉在朝中民间的风评都很好——平易近人、生活朴素、体恤百姓、善于理财……总而言之,无数的好评齐集在他一个人身上,但即便是这位执掌了户部长达十七年的尚书大人,仍然有让人头痛的一面,那就是固执。自然,他并不是那种会因为细节问题而在皇帝面前死谏诤谏直至不可开交的人,更不会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态度,只是,那些被他视作是蒙蔽了皇上的“奸臣佞幸”就不怎么好受了。
郑和就是夏原吉眼中的佞幸之一,所以此时他看到这位老尚书冷淡地看着自己,着实有些不舒服,但仍是上前以礼相见,随即方才看向了张越。
“下官张越,见过郑公公。”
“原来是小张大人。”
印证了心中猜测,郑和顿时更感不安。他前后下西洋五次,最初是纯粹奉旨行事,到如今已经离不开那片大海,这十几年的经历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只有在海上,只有在以大明天子特使的身份接见那些番邦土王的时候,他才能忘记自己只是太监。他心中也清楚宝船远洋消耗巨大,甚至在每一次下西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