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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上摆一张紫榆木大炕桌,一块儿坐下就行了。”见崔妈妈瞪着眼睛要反驳,他便笑着摆了摆手,“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当初你那位堂妹跟我去过青州,那时候也是这样过的年。赶紧去把各桌的菜安置好,记得各搬一坛子好酒,除了晚上看门守夜的只准吃一杯,其余的随意。对了,拿火盆去,现筛了热吃,身上也暖和。”
这一通吩咐之后,崔妈妈只得应了,眼看着张越拉着杜绾进了屋子,便匆匆回了厨房。看见琥珀和灵犀仍然在那边挑着竹竿挂最后一个,她便笑说道:“少爷刚刚都撂下那种话,两位姑娘也不帮忙劝着些,传出去且不好听。”
“什么不好听的,上次在青州的事老太太也听说了,不过笑了一阵子就算完。出门在外,要是再讲那些规矩,这年就得过委屈了。”灵犀挂好了最后一个灯笼,便放下竹竿,搓着冻僵了的双手,又朝上头呵气,随即才转头说,“妈妈对李嫂子说一声,待会儿别拘束,也就是这么一回,否则少爷看到了不高兴。放心,回头我一定对老太太说,妈妈已经劝过了。”
崔妈妈这才放心,于是唉声叹气地进了厨房忙活。而灵犀见琥珀也干完了,便拉着她到厨房一块帮忙。须臾东西厢房便布置好了,灵犀出了二门吩咐众人先进来,又伸手招来了连生和连虎的两个媳妇。端详了她们一番,见两人都穿上了来之前新做的蓝色绫子小袄,她就嘱咐道:“回头吃完了饭记着到上房来,这不是家里年下磕头放赏钱,是少爷少奶奶有东西送给你们。”
两个媳妇都年轻,乃是张家家生子,一个伺候过冯氏,一个是先头服侍过二小姐张怡的,只知道主子有东西叫做赏赐,哪里听过一个送字,于是都有些愣神。等灵犀笑吟吟地走了,连生连虎又上来拉着进东厢房,她们这才暂且丢开了那些思量。
这外头热热闹闹的,灵犀打起帘子到了正房西屋里头,只见这里也是亮堂喜庆。正中屋梁上的宫灯再加上四壁的蜡烛灯台,何止比平日亮上一倍。就连提着食盒在炕桌上忙着摆盘子的李嫂也笑道:“少爷一向都最求简单俭省的人,今儿个也奢侈了一回。哪怕是在家里,大过年的大上房也就这么些蜡烛。刚刚崔妈妈说一块儿坐,小的还吓了一跳呢。小的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这般过年,从来没得过这般的体面,待会一定得好好敬您一杯。”
张越怎好说自己在现代时最爱的就是过年灯火通明的习惯,眼看桌子上冷热点心林林总总攒珠似的摆了一大堆,他就舒舒服服地往后靠了靠,轻轻摇了摇手道:“敬酒我一定喝,行礼就免了,这行来行去,不一会儿满桌菜都凉了。既然都齐备了,都上炕坐。绾妹,坐我身边,这毯子盖在膝盖上;秋痕,你们三个坐那一头。崔妈妈李嫂子,你们就坐外头这一圈,这筛酒温酒就劳烦了……”
听张越这么一溜分派,尽管地方不一样菜肴不一样人也不完全一样,但气氛却是相同的,杜绾不禁觉得此时仿佛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青州。眼看李嫂筛好了酒抢在前头奉给张越,她便笑了起来,讨过盛酒的瓷壶亲自在自己的杯子中浅浅地倒了半杯。刚拿起杯子,她就看见张越正坐在那里斯笑非笑地看她,不禁嗔怒地白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倒满了。
“这一杯是我敬你的。不为你官运亨通,也不为你建功立业,只为你能够和咱们一块平安喜乐。”
见张越笑得异常欢喜,举杯向自己回敬,旋即就一饮而尽,杜绾微微一笑也跟着喝干了。然而,紧跟着她又拿着酒壶给张越斟满,这一回却是面色如常地给自己斟了半杯,然后又轻轻掣了起来:“这第二杯是敬你让我爹娘在这除夕夜能够团聚。能让我爹爹大笑着说有婿如此,吾之大幸,我这个做女儿的比什么都高兴。”
此前一直都没听杜绾提过这个,这会儿张越不由得愣了一愣,心里立时浮现出了杜桢那张冷淡却不失关切的面孔。尽管自从五年前离开开封之后,他便没法像从前那样日日相见请教,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反而觉得更近了——自然,那也有从师生变成翁婿的缘故——按捺下心里突然冒出的那个回去拜年的念头,他点点头便再次举杯喝干,随即却嘿嘿一笑。
“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岳父还会第二次说这句话。我这个女婿不能时常侍奉二老膝下,就只能指望另一位了。”
崔妈妈和李嫂虽知道小五已经是杜桢的义女,但只以为张越眼下是承诺帮她找个好婆家,心里只是羡慕着。可秋痕琥珀和灵犀却隐隐约约觉察到了几分痕迹,这会儿便彼此打着眼色,都在那儿暗自窃笑。杜绾却没想到张越会说得这般直接,那口还未喝下去的酒顿时化作了一团烈火下肚,惹得她咳嗽了好一会儿。即便如此,她仍是执壶给张越又倒了一杯。
本想提醒杜绾这是白酒里头最是后劲大的汾酒,但张越还没找到机会,他那位脸红红的妻子就再次双手捧起了那小巧玲珑的酒杯:“这第三杯……敬你今天下午说的那些大实话,为了那个信字,我再敬你一杯!”
张越正怔忡的时候,杜绾就已经先干为敬,他只得一仰脖子又灌下了一杯。由于他和杜绾膝上同盖着一条毯子,彼此坐得很近,这会儿,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脸上那种烫人的温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眨动的睫毛,那因为酒意而显得尤其妩媚的笑容。
接下来便是其余人各自敬酒,虽说不用行礼不用讲规矩,但来来往往仍然是喝了不少,不一会儿,两壶酒就喝干了,所有人都是来者不拒,结果全都带了几分醉意。酒过三巡,张越又穿上大衣裳到了东厢房外间和向龙刘豹喝了一回,又把连生连虎叫出来闹了一番。足足等到亥时三刻,各处酒席方才差不多完了,众人便都到了正房之中。
这守岁之夜行礼散赏原本是旧例,如今人不多,原本该一会儿就完了,结果张越对着率先上来的向龙和刘豹却撂下了一句让别人大吃一惊的话:“你们兄弟四个跟了我这么长时间,结果除了胡七都没娶媳妇,如今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我已经和爹爹写信说好了,等回京师之后,便让你们那位大嫂去帮你们看人,满意了即刻下聘,挑个好日子就成亲。”
不愁衣食吃穿,却愁没有知冷知暖知心知意的媳妇,这原本就是向龙刘豹的心病,喜上眉梢的两人顿时连忙道谢。而轮到连生连虎带着媳妇上前磕头的时候,张越和杜绾便一家送了两匹尺头,随即又再次对两家承诺了将来取名的事,四人自是欢欢喜喜地去了。余下长随都是一人一串钱一匹粗绢,崔妈妈和李嫂子则是一对银耳环两匹青绢。
等到只剩下灵犀琥珀和秋痕她们三个,亲自发派东西的杜绾因为晚上足足喝了六七杯,脸上已经是红扑扑的。这时候,她却没有再拿出什么尺头,而是指了指身边高几上的三个木匣子。
“这三个匣子是我来之前老太太特意吩咐我带着的,每人都是一对银簪一对银绞丝镯子。除了这些,我和张越又每人添了两样。”
她说到这儿,张越便接口道:“你们都跟了我好些年,一同经历了无数风雨。虽说名义上是多年的主仆情谊,但我一直都是拿你们当家人看待的。秋痕说过愿意一辈子留下,灵犀琥珀,你们俩呢?”
灵犀和琥珀都不知道秋痕竟然是鼓足勇气把话说了,闻言都是愣了一愣。结果,终究还是灵犀反应得快,深深屈膝行了个礼,随即便大大方方地说:“奴婢是先前老太太指来服侍少爷的,本就不如秋痕琥珀她们那十余年情分。老太太的心思固然是好的,可奴婢并没有存着别的心思,不过都是本分。奴婢确实老大不小了,若是少爷有心成全,以后能不能帮着奴婢向彭大哥提一提?若是他不乐意,奴婢就继续留下,大不了从管事姑娘做到管事婆子。奴婢是管惯了事情的人,闲不下来。”
彭大哥?彭十三?张越对秋痕琥珀乃是自小的情分,对灵犀却素来风光霁月,觉着那更是一位无微不至的长姊。此时听到这话的乍然惊异之后,他立刻笑了起来。不但是他,就连旁边的杜绾也是莞尔。彭十三早年丧偶之后就不曾别娶,有一个贴心人也是好的。只是这一头却还得对老太太提一提,否则事情成了,日后老太太也得不高兴。
秋痕向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从来没觉察到这端倪,此时根本掩不住那错愕。而琥珀却是在灵犀那次被彭十三解围救下之后听她说过心事,这会儿暗自觉得水到渠成。只是灵犀之后就轮到了自己,她张了张口,到最后却发现她已经没了选择。
秋痕至少家里还有老子娘,可是她呢,她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又拿什么身份去海南?无论是张越杜绾,还是灵犀秋痕,甚至是老爷太太,都对她很好,她哪来的勇气出去面对不可测的未来?也只有在他们身边,她才能睡得安稳。
“奴婢别无亲人,原本就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还请少爷少奶奶成全。”
想起琥珀的身世,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便点点头说道:“灵犀的事情回头我对老彭去说,他如今都已经四十了,老是一个人晃悠也不是样子,家里有个贤内助,那可是比什么都强。至于老太太那里不消说,只要你们俩都愿意,她那里自然有我去说。秋痕琥珀,如今出门在外,等到我这次回京,你们再去向老太太和太太磕头吧。”
第十二卷 阴阳河 第009章 忠义双全的犟驴子
正旦大朝之后理论上还有数日的假期,但面对一心只顾着北征扫平蒙古的朱棣,文武大臣哪里顾得上休息。英国公张辅领衔,勋贵和尚书们又是一次又一次地合议,从京卫开中到征发民夫驴马车辆,林林总总的杂事几乎占用了整个朝廷三分之二的资源,原本还能抽空上杜家蹭饭的万世节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当着自己的那个小司官,就连回来拜年送节礼的彭十三也因为在兴和呆过,由张辅领着平生头一回见到了皇帝。
欣赏勇士的朱棣从来就不吝啬赏赐,奈何彭十三对于脱籍与否并不在乎,皇帝倒是更觉得其人可贵,索性就赏赐了不少财物。回到家里,张辅对彭十三的执拗很是不满,到了书房中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打交趾练出了你们四个,他们三个如今都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千户,在军中安安稳稳,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老爷,我这一身武艺是陪着您一块练出来的,这一身本事也是在战场上和您一块摸爬滚打练出来的,本来就不稀罕什么安稳。老爷别只顾着说他们在军中的好处,要知道,自从太祖爷立国以来,如今的世袭军官越来越多了,他们三个虽说凭着国公府出身还站得住脚,但这一代以后呢?再说,老爷昔日的部下都占据了高位也就罢了,要是连家奴都要破规矩授官,皇上不在乎,日后那位呢?勇士不问出身,这原本就是说说而已。要脱籍,等彭十三侍奉了老爷百年之后,到时候您使人劈开那契书就完了。”
“你……你还和我说你调教出了什么倔牛,我看你自己就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犟驴子!”
张辅满脸恼怒,心中却是猛地一警醒。他第一次征交趾归来就封了国公,之后又是第二次第三次,再大的功劳却也已经是难赏了。那时候的部下都是南边北边征调的,如今一个个位居高位也就罢了,但家奴却不一样。彭十三能够认识这些,单单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