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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也有宵禁,但由于粮船往来最是要紧,因此通州城内的宵禁比之京城内就要松散许多,入夜时分仍然能看到人在街上走。有些客栈留出两块门板的空隙供此时匆忙下船的客人投宿,而更多的客栈则是直接挂出了客满的红灯笼,门前用门板掩得严严实实。张越一连找了几条大街,这才看到了一间半开着门的小客栈,连忙带着彭十三他们赶了过去。
柜台后头的掌柜正在低头打算盘,听见有动静连忙抬起了头。看见这么一下子闯进来好几条带着兵器的魁梧大汉,他差点以为遇上了强人,直到看清后头跟进来的是一个满脸倦意的青衫公子,他这才放下了心思,放下算盘就满脸堆笑地从柜台后头转上了前。瞧见头一张桌子上的小伙计还在呼呼大睡,气急败坏的他立刻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
“谁打我!”
小伙计一蹦而起,看见掌柜对自己怒目而视,眼角余光又瞥见门口有客,慌忙缩了缩脑袋退到了一边。听到掌柜对人家打叠了一箩筐的殷勤话,他少不得在心里埋怨了一通老家伙的刻薄,随即方才醒悟到刚刚瞧见这一行人都没行李,不像是走南闯北的客商,更不像是进京赶考乡试的士子。
张越打量这大堂里还算是干净,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要四间客房。而一听这个要求,那掌柜顿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一拨人气派这么大,料想自然不会是什么不良之辈,可他这客栈不过是小本经营,两间上房三间中房五间大通铺,如今只剩下一间中房而已。生怕这些客人是招惹不起的富贵人,他连忙赔笑解释了实情。
看见那个身形最是粗壮的大汉上上下下打量楼梯,他连忙说道:“公子,大晚上的,我总不能让人腾房子。眼下通州地界外乡人多,别的地方恐怕也都没什么空屋。要是您不方便,我自个还有一间屋子,好好收拾收拾,也能给您的家人住您看……”
既然知道人家没客房,张越也就答应了下来:“那就劳烦掌柜了,我们都是错过了回城的时辰,临时在外头住一晚上。老彭,把那几只野味拿过来,正好当晚饭。”
彭十三这时才从马褡裢中拿出一对野鸡和三只野兔,都是之前在林子中打闷棍的战利品,手里还握着两支箭。而那掌柜一见这些带着箭伤的野物,不禁又吓了一跳,心想通州附近驻扎着通州卫和好几个守御千户所,那些有数的山林几乎都给这些兵爷包下了,京里人出来打猎也大都往北边去。疑惑归疑惑,他立刻吩咐了伙计提去后头收拾备饭,随即去下了门板,又找了些点心出来给众人垫饥。毕竟,这么些野味要做出来,总得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等到饭菜上来的时候,众人便是分了两桌,由于饿过头了,张越固然是大快朵颐,其他人也都吃得飞快。就在那狼吞虎咽声听得掌柜伙计叹为观止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小伙计上前才挪开门板,却是有人敏捷地挤了进来。
“老韩,我又到你这里蹭酒吃了……咦!”
挤进门的是一个身穿蓝布短衫年近半旬的干瘦老头,可他一看见张越,顿时大吃一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给高高的门槛绊倒。看到张越也向他瞧了过来,他不禁讪讪地笑了笑,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在营门处看见的情景。那一群最是桀骜的世袭军官平日何等威风,可那时候却是大多鼻青脸肿灰头土脸,而张超却是全身上下连泥都没沾上。尽管张超武艺好是出了名的,可一个打十几个决计不会这么轻松。既然如此,多半是有帮手的缘故。
这几个帮手得有怎样的本事,才能收拾下那些人?这里统共才五个人,那些少爷军官可是足足有将近二十个,武艺也不是个个稀松!
“公子,想不到又在这儿撞上您了。”
“能撞上两回确实是有缘。”张越瞧着这个嘴快的老兵,一下子又想起了先前的林中事,遂颔首示意道,“既然你是来找掌柜喝酒的,我这儿正好有下酒菜,一块坐下吧,我恰好还有些事想要请教。”
“您说笑了,我怎么敢当。公子有什么话,尽管问我老马就是。”
老马瞅了一眼张越,发现那笑容中仿佛藏着什么自己琢磨不透的信息,连忙低头往前坐下,姿态更低微了些。不知怎的,他渐渐觉得周身仿佛很有压力,一时间就有些后悔自己之前在营门处多嘴说的那些话。而看到他这样的举动,那韩掌柜自是觉得不对头,于是便一把推走了旁边的小伙计,自己上前给众人倒了烧酒,随即蹑手蹑脚从柜台后头溜了。
“看老马哥你的表情,大约是看见他们回营了。今天他们回去晚了些,而且还有些岔子,可曾惊动了别人?”
何止是惊动,那简直是骚动!老马越发确定是张越这些人下的黑手,暗自吞了口唾沫就小心翼翼地说:“他们出城打猎是常有的事,晚了也平常,只不过……只不过他们都说打猎时惊着了马,再加上摔到什么地方的都有,陈指挥使自然发火教训了人,其余的也没什么。”
张越只担心这些人一回去就耐不住火找张超的麻烦,听说这话便心定了。他手里头还扣着那两支箭,再加上别的办法,要拿捏住这么些少爷军官还是很容易的。只不过军中远远不止这么一小撮人,要解决问题就得从大局入手。
“那你可知道,他们开始找张超的麻烦是什么时候?”
此时此刻,老马只觉得后背心一阵冷一阵热。之前这不咸不淡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可眼下这问题分明表示面前这位主儿不是寻常人物。尽管搜肠刮肚想说得含糊一些,可一对上张越虽温和却极其坚定的目光,他便败下阵来。
“张千户到通州卫听说是被贬的,他老爹是个伯爵,此次立下了大功,爵位极有可能世袭,可却没他的份,所以一开始那些军官们都与他很是要好,但凡吃酒找女人之类的勾当都叫上他。可因为张千户吃酒还好,鬼混却很少去,渐渐这关系就冷了一些。就在十几天前,两边仿佛突然就闹了起来,在僻静处打了好几架,不好听的话也传出来很多……”
“那这突然闹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说,是谁先开始闹的,闹之前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抑或是奇怪的预兆?”
张越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老马额头直冒汗,他不由自主地拿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气将其中的烧酒喝了个干净,紧跟着就被那从喉咙口冒出来的劲头辣得龇牙咧嘴。使劲压了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他好容易平息了心中的恐慌不安,这才绞尽脑汁地回忆了起来。
“这大约是五月十三的事情了,先开始闹的似乎就是指挥佥事莫大人,当时他醉醺醺地和两个同伴打外头回来,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有人断他们活路。恰好遇见张千户外出,他就上前挑衅,结果自然是没落着好。后来事情就越闹越大,咱们底下人也听说了一些端倪。唉,咱们这些军户一辈子得一个百户的敕命都难,军营里头却是三品指挥使就一堆……”
听老马说着说着就絮絮叨叨了起来,张越不禁陷入了沉思。果然,这种事情不是故意散播,是不可能倏忽间就在通州卫传开的,定然是有人故意作祟。下层的军户对此就算颇有赞同,也不及那些世袭军官的火气。要知道,军队中多的是父兄子相袭,这军户或许会因为当兵太苦想着逃亡,那些军官可都指着这份钱粮过日子。若是这样,他得罪的人就海了!
因为英国公的关系,再加上他先头几次三番和军队一同办事打交道立功,所以勋贵都视他为自己人,如安远侯武安侯等等更将他当作是自家子侄,如今这消息散布得如此之广,恐怕不单单是败坏他的名声那么简单。那么究竟又是为什么弄这么一出?
对了,只要勋贵们觉得他多事,觉得他胳膊肘往外头拐,他就会失去他们的信任,哪怕是真遇上什么利害攸关的事,他在他们面前也会说不上话。而这个利害攸关的时刻,那才是别人谋划的真正用意!要知道,英国公笼络不得,京师带兵的勋贵可多了!
“真是个更高明的对手,寻常人恐怕不会想得那么深远。”
若有所思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张越便举杯一饮而尽。辛辣的烧酒在喉头打了个转便落入了腹中,带来了一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他低头放下酒杯,冲着诚惶诚恐的老马笑了笑:“今天就多谢老马哥这一番实诚话了。为着这番巧遇,来,我敬你一杯!”
一旁的彭十三却是始终没沾一滴酒。慢条斯理地嚼着野鸡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会儿用刀拨开的箭。虽说确实是两支,箭支上头也确实刻着姓氏,又是军中的制式羽箭,可是,在那种昏暗的光线下,那两个家伙怎么可能准确地把箭射过来?
第十三卷 山陵崩 第037章 教婿仍需丈人翁
六月初三,乃是万世节迎娶小五的日子。既然小五亲自登门去请,又惦记她这些年的帮忙,孟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日子,一大早就带着翠墨出门进城,却是直接去了杜家。而尽管是嫁的义女,杜桢仍是设法请了假,忙碌得和当初嫁杜绾时差不多。理所当然的,作为姐姐,杜绾这一回亦是在前一天晚上赶回了家里,这一忙就是整整一夜。
然而,作为待嫁新娘的小五虽说是最最闲的一个,可是,从婚期倒计时开始,她就紧张得茶饭不思。临出嫁这天早上,她更是僵得和一根木头似的,要不是杜绾和孟敏一左一右和她不停地说话,她甚至连说话都不会说了。担心这个,忧虑那个,临到最后还想到特地回去相请,却偏偏根本不在家里的师傅冯远茗。
总算,在辞别父母的时候,她恢复了一点精神,等到上了花轿之后方才泪眼婆娑,也没顾得上脸上的妆花了。她嫁人了?一直说这辈子不嫁的她终于嫁人了?
由于万世节为了婚事只向兵部衙门请出了三日的假,因此喜筵就只摆了一天,宾客都是双方的亲友。杜桢是出了名的冷面人,族人在京的毕竟不多,朋友就那么几个,而万世节则更是只有几个好友同僚,万家新院子里不过摆下八桌就够了。热热闹闹了一个晚上,万世节在入新房之前,却是拉着张越到了外院。
“我原以为这辈子也就是个穷书生的命,没想到高中进士仕途顺当,如今又娶到了合心的妻子,已经很知足了!元节,要是以后有缘份,咱们再攀个儿女亲家,你可别嫌我穷!”
看到万世节大笑了三声,踏着满天星斗入洞房去了,张越不禁失神了片刻,随即就笑了起来。这年头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以后若是他们的后代有这个缘份,倒确实是好姻缘。万世节和小五这一对若有了儿女,一定会继承父母的爽利。至于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了他们的舒心将来,他一定会一路拼杀下去!
由于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都是日日入朝事务繁忙的阁臣,这天晚上不过喝了一杯喜酒就早早回去了,而兵部和翰林院的司官们惦记着次日的早朝,自然也不敢太晚回家。于是,张越回到席上时,尽管还不到戌时,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就几乎没剩下什么客人。他看了看四周,对挑来帮忙的几个管事打了个招呼,旋即也出了门。
虽说此时已经不早,但他思来想去,最后仍是决定拐到槐树巷子的杜家,一来妻子恐怕尚未回去,二来也打算去看看刚刚嫁了女儿的岳父。果然,白天送嫁时的热闹尚未完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