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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记得!”
喝酒一来得有伴,二来得有心情。如今彭十三是两样都有,自然是越喝越兴起,渐渐得喝高了。此时此刻,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笑嘻嘻地说:“那时候你只有这么高,瘦的跟干柴似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开始我也没太在意你,可后来发大水,你愣是拉着我去找杜先生,我才觉得你有些意思。不过,还真是没想到,十几年之后竟是今天这样子!”
“没有那时候文武上头打的好基础,哪里能有我的今天?论理我该当叫你一声师傅……来,我敬你一杯!”
说是敬一杯,张越却直接把酒壶举了起来。对面的彭十三看得眼睛大亮,索性毫不含糊地抱起一旁的小酒瓮,豪爽地和张越的那个酒壶一撞,旋即一仰脑袋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瞧见他那副牛饮的模样,张越不禁哑然,打开壶盖痛喝了一口,终究学不来对方拿酒当水喝的豪爽。当瞧见彭十三摇摇晃晃放下酒瓮,随即一头栽倒在石桌上沉沉昏睡了过去时,他就更加无言了。但这会儿他也有些头昏脑胀,只得叫了人来。
两个新添了儿子的父亲被人扶回了房间,自是一夜好睡。只是端午节已过,张越没得偷闲,次日一大清早便起身到前衙主持点卯办事。一个时辰的早堂过后,他方才打着哈欠回了来,先是去上房拜见父母,却没有在那儿用早饭,而是径直回了自己院子。进了正房,见下头正好送早饭上来,他便挨着杜绾坐下。见那桌上摆了四色小菜并鱼片粥,却又有豌豆黄之类的京式点心,他不禁笑了起来。
“自从厨房有了九娘帮忙,李嫂越发是天天换花样了。”
“我如今什么都不担心,就只怕上上下下的嘴全都给养刁了,回头到了京城反而不习惯。”杜绾见张越口里这么说,面上却高兴得很,不禁取笑道,“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花样,一会儿鱼片粥,一会儿海鲜粥,左一个汤右一个煲地吩咐下去,也就是九娘年纪轻轻却爱琢磨,又是好心思好手艺,就连李嫂也得给你难住,从前在京城怎么没见你这么挑剔?”
张越浑然不以为意,笑吟吟地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等什么时候我离了这广东,除了数万顷稻田和一个富庶的黄埔镇之外,再给人留下无数美食,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夫妻多年,杜绾如今也感觉到自从之前的事情解决,广东通省再无掣肘之后,张越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只是丈夫在公务上挥洒自如老成持重,在家却是戏谑取笑多了起来。此时,她没好气地白了张越一眼,见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这才把反讽的话吞了回去。
竹帘打起,好几个妈妈和丫头簇拥着人进来,却是张赴在前,静官和三三在后。三人上前,张赴规规矩矩打了一躬,随后才是静官和三三。打量着体格日渐壮实的张赴,张越问了几句文武功课,又称赞了他好一通,这才吩咐他在一旁坐下,又招手唤了静官过来。
“这几天和你小方先生学了什么?”
听到小方先生这四个字。屋子里的妈妈和丫头们都是掩嘴偷笑,就连杜绾也是莞尔。无他,只是方敬那年轻的模样当了先生实在怪有趣的,偶尔有人奉了杜绾之命到书房偷偷张望,还瞧见过某人有板有眼教书的样子。倒是静官对这么个年轻又熟悉的启蒙老师很有好感,这会儿连忙答道:“爹爹,先生正在教我念《论语》。”
张越虽然之前听说过,但对于这样的进度仍有些惊讶,抽几条考较了儿子,他突然微微一笑,问了那句当初让他和杜桢结缘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何解,静官果然是一板一眼地答得头头是道,末了还添了一句:“小方先生说,爹爹当初也是这么解的。”
“我只对他提过一次,他倒是全都教给你了!”
笑语了一句,张越也就没再多问,又和妻儿弟弟一块用了早饭。等到寂然饭毕,他便招手把张赴带出了房去。兄弟俩沿着夹道走了一箭之地,张越就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彭师傅说,你如今已经能举起三十斤的石锁,对于学武颇有天赋,夸奖你是个真正练武的好苗子,又肯吃苦。如今我想问你,你真想走这条道?”
张赴从小在红鸾跟前长大,只从下人口中听说过张越的无数功绩,自然而然对长兄畏惧多于亲近。如今父亲直接把他撂给了张越教导,他更是对兄长畏若严父。看到张越倏然转身瞧着自己,他连忙停住了脚步,好一会儿方才低着头答道:“三哥,我不怕苦。我一读书就想睡觉,一条经义先生讲好几遍,静官都记住了,我却还是记不下。我真想学武。”
七岁的孩子在乡间兴许还是光着屁股在外玩耍,在城里百姓家顶多是帮忙长辈做些杂事,但在大户人家,却往往已经是早早启蒙懂事了。听张赴答得有条理,张越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好,我再问你,你将来想做什么?”
“姨娘说过,爹爹和三哥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张赴不假思索地说。
一听这话,张越顿时皱起了眉头。红鸾一向谨慎小心,不是骄狂人,他自然知道,只孩子居然这般调教,他就有些不以为然了。沉思片刻,他便走上前几步,在幼弟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又说道:“只要你想,只要你有志气,没有什么不能做的。爹爹看你喜武厌文,所以才让你走这条路。但同样是武途,出路却不同,你回去好好想想,学习武艺打算干什么?”
见张赴呆呆地站在那儿,张越不禁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待他穿过三堂到了前衙,就有一个差役带着曹吉祥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见到了他,那差役自是连忙告退,而曹吉祥则是三两步走上前,恭恭敬敬行礼之后就走上前来。
“张大人,张公公一大清早就接着了京城来信,使唤小的赶紧来通报一声。京师那边很有了些变动,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少保黄淮黄大人,退出内阁暂还乡养疾了。还有,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吕震吕大人,四月里刚刚去世。”
无论是黄淮和吕震,对于张越来说都是既不熟悉也不热络,但朝中突然有了这样的变动,张越却仍是吃了一惊。默立在那儿考虑了好一会,见曹吉祥站在身边不曾挪步,他就对其点点头说:“如今午堂还早,你跟我到书斋来,好好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曹吉祥就是等张越这一句话,自然连忙弯腰答应。张谦的心意他很清楚,恐怕是张越回去他也不会回去了。可他还年轻,在这广州就是呆多少年也成不了正果,不巴结张越,他怎么重回京城?
第十六卷 挽狂澜 第002章 郡主亲提点,倾轧几时休
五月的京师已经是入了夏。一连十几日无雨,太阳又是火辣辣地悬在天空,宫中和达官显贵无不是大量用冰,就连平日节俭的杜家也是在上房里摆了好几个冰盆。原因很简单,回家小住的小五如今已经身怀六甲。她本就是闲不住爱动的,还没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已经是捂出了一身痱子,于是别说裘氏小心得不得了,万世节也心疼,索性把人留在了岳家调养。
这天,母女俩照旧呆在上房里头,小五捧着裘氏递过来的肚兜爱不释手地仔仔细细瞧着,随即就笑着眯起了眼睛:“娘,你的手艺真好,看这鲤鱼绣得活灵活现,真是鲜活可爱。等孩子出世了戴上这个,那可就好看极了!咳,我做的那几件小衣裳就差远了……早知道如此,我当初就该跟着姐姐好好做针线,过年时她打发人送来的几套衣裳,全都是好针脚!”
“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是不成的!”见小五的脸颊明显比平日胖了一圈。瞧着白白嫩嫩,裘氏忍不住轻轻掐了一记,又笑道,“你这脾气,也多亏嫁了世节。他父母都不在,又是爽朗不羁的性子,正容得下你,没事情陪着你回娘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也不怕同僚说闲话。你爹爹也说过,如他这等性情的人,打着灯笼恐怕也难再找一个!”
小五听母亲夸赞自己的夫婿,自是眉开眼笑,嘴上却还轻轻哼了一声:“爹爹只会夸他,也不知道夸赞夸赞我……”
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太,二小姐,陈留郡主来了!”
一听这话,屋内母女俩全都是一惊。裘氏连忙站起身来到了门边,打起帘子就看见朱宁带着应妈妈已经进了院子,忍不住冲那个通报的老妈妈嗔道:“怎不早说一声,怠慢了客人!”
耳尖的朱宁正好听见了这话,快步上前扶起了下台阶见礼的裘氏,又拉着手笑道:“伯母什么时候拿我当客人了,什么怠慢,我哪回不是想来就横冲直撞地闯了来,她们什么时候拦得下我?今天正好没事,在家里也闷得慌。所以我一大早出城去白沙庄瞧了瞧孟妹妹,用了午饭才回来,想着小五如今拘在屋子里动弹不得,就来瞧瞧她。”
“还是郡主明白她,这些天常常嚷嚷着要出去,也还有官宦人家的家眷专程上门来让她瞧病的,这个丫头每逢有人就高兴得不成样子。”
虽说也有人在耳边叨咕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套,但裘氏出身书香门第,又嫁了杜桢,对此并不在意,再说小五的性子如此,万世节都能纵容,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不愿意束缚了她,于是一面笑一面把朱宁请进了屋子。果然,刚刚还好端端歪着的小五已经是下了地,正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一时间,整间屋子里都是她连珠炮似的声音。
傍晚,万世节特意在长安左门接了今晚不当值的杜桢,翁婿俩一同回家,在大门口就听说了朱宁来了的消息。因为这位郡主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两人也没放在心上,眼看快到二门,杜桢就突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了万世节一眼。
“从前郡主就算过来看人,也多半是你我没回来就走了,今天怎会特意留到这时候?”
万世节当年也是郡主仪宾的候补之一,尽管事情未成,可对于这位冰雪聪明进退得宜的宗室郡主,他一向心怀敬意,听杜桢这么一说,他也蹙起了眉头:“岳父说的是。我记得您说过,之前有一回郡主也是留到您回来,提了内书堂的事,这一回理当也是有要紧勾当。”
唤来一个仆妇,令其进去通报一声,杜桢又和万世节放慢了速度。两人快到正屋时,大约是得着了讯息,裘氏高高打着竹帘请了朱宁出来,双方正好打了个照面。见朱宁白衣白裙,仿佛一株雪地里的白莲,万世节不禁呆了一呆,随即才跟着岳父上前行礼相见。
朱宁客套寒暄了两句,见院子里别无他人,便点点头说道:“如今内阁少了黄学士,杜学士和其余各位就辛苦了。皇上之前补了几位当年东宫的人,可终究是政务不熟放了外任,虽有心再挑选几个,但看着朝中人才济济,能料理全局的人才却少。太后闲谈间提过。如今内阁只五人,金学士多病,弘济学士又小心谨慎,便只能倚赖其余三位中流砥柱了。”
情知此话必定是张太后让人传达,杜桢和万世节便没有立刻接下话茬。果然,朱宁又前行了几步,待和杜桢擦肩而过时,就淡淡地说:“之前黄学士的病,是杨学士禀告皇上的,因瘵病会传染人,所以皇上自是派太医专心调治,由是黄学士上了致仕疏,皇上虽只允他还乡养疾,但想来年岁已大,要再回朝恐怕难。杨学士素来锐意,杨阁老不喜和人争,还请杜学士多多留心。另外,我朝官员清苦,太后亦为之叹过,杜学士若有主意,还请不要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