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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在,尚膳监本也轻松,所以。听到范弘突然跑了来,尚膳监上上下下全都吓了一跳。主事的韩太监虽跟范弘一模一样的品级,却是点头哈腰地跟在后头巴结,临落座之前,他还抢着把自己平日珍藏不用的一张熊皮坐垫摆在了那张杉木交椅上,又忙不迭地吩咐人摆上脚炉,最后才把一个暖炉双手递到了范弘手里。
“把这几个月仁寿宫的膳单拿来看看。”
一听这话,韩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宫中内外都知道皇太子病了,再加上东西六宫一封,如今说什么鬼话的都有。他平日只当是看热闹,如今范弘这么在面前一坐一问。他就有些架不住了,忙陪笑道:“范公公,太子殿下还小,并不常用膳房的饮食……”
“啰嗦什么,咱家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范弘平素和蔼,这会儿脸一板发怒,那韩太监哪里还敢多言,慌忙亲自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一本膳册进来,诚惶诚恐地呈了上去。范弘接过来翻了几页,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一面若有所思地用左手尾指轻轻叩着扶手。
十月的膳单上,点心多半是香油烧饼和砂馅小馒头,这是太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就最喜欢的两道点心,所以太后跟着吃了多年,许是习惯,所以仍是沿用。菜品是燌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蒜醋白血汤,加上茶水一共八品,再加上太后不喜牛乳,所以足可见确实节俭。只不过,这一样样全都是油腻的东西,怪不得仁寿宫的茶叶素来是有多少去多少。
他随便又翻了几页,再看了看皇太子支应的那些东西,就合上了膳册,随手搁在了一旁,又问道:“咱家记得,往常光禄寺还会供上民间时令小菜,比如苦菜根、苦菜叶、蒲公英、芦根、蒲苗等等这些,如今怎么都没了?”
范弘是司礼监太监不是尚膳监太监,平素虽也核算二十四衙门的开销,但细账从来不查,此时突然问起这个,韩太监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好一阵子方才讷讷说道:“光禄寺之前提过,如今这些东西不好找,再说就是加在御膳当中,也很少食用。所以之前我向太后面前的鲁尚宫提了一提,鲁尚宫传了太后的话,已经蠲了大半年了,各宫都是如此……”
太祖皇帝喜食肉;太宗皇帝喜食肉,更喜面食;仁宗皇帝亦是如此,无鸡鸭鱼肉不欢;所以太祖皇帝定下的民间时令小菜点心依季节进呈是不假,但素来是怎样呈上去的,怎样撤下来的,很少有贵人会真的伸筷子。就是如今的张太后,也只是用些麦粥高粱粥之类的小点心,那些野菜之类的东西只是偶尔品尝。所以,暂时撤了这些,看着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范弘是什么人?他进宫至今也已经二十年出头了,都是在贵人身边打转,早已习惯了用审慎的目光去看待那些变化。就算是太后亲自首肯蠲免这些,怕这一遭也是有人指使。但张越不过是提个由头,到底如何,还得先去向御药房那三个御医问清楚。
于是,他便看着韩太监说:“这事是光禄寺的谁提出来的?”
韩太监此时已是存了十分小心:“是一个姓刘的典簿。”
范弘闻言就冲一个随从的中年宦官打了个眼色,见人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他便淡淡地说:“回头咱家再去问问鲁尚宫和仁寿宫的膳房看看。就算是好心,祖宗家法也不是能随意改动的,太后体恤,你们不能当做是成例!以后膳册若是还有什么改动,直接送司礼监!”
这无疑是给尚膳监上下的脖子上套了一副枷锁,但瞧着范弘不容置疑的模样,那中年宦官不敢再有质疑,只得低头应了下来,又恭恭敬敬地送了范弘离开。等到人走出去老远,他方才往回走了两步,又抬起袖子擦汗,恨恨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安南蛮子,摆什么架子!”
张越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所以他当然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范弘专程跑了一趟尚膳监,结果有了一个不小的发现。回到兵部衙门,他就被办不完的事给绊住了脚,直到傍晚时分方才总算是把今天的事情给料理完了。正当他又闻到了一股豆香味,以为今天晚上还得吃腊八粥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
“大人,贵府派人来送饭了!”
由于三天两头要睡衙门,大伙房指望不上,张越也习惯了照顾杨稷和万世节那两个人的合伙买卖,反倒是为了不扎眼,家里送饭渐渐少了。所以,在腊八这天听到家里派人送饭,张越一愣之后就觉得甚是欢喜。还没等他说什么,外头又传来了那皂隶吞吞吐吐的声音。
“大人,是贵府大公子和英国公长公子一块来的。”
这时候,张越是货真价实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匆匆系上大氅出门,他没问上两句,便得知这叔侄俩是骑马带着随从一块来的,静官还振振有词说是给他送饭,天知道在经过一路盘查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这么说。要真是如此,不出明天,这六部五府的官员都会知道,他张越家里有个顶孝顺的儿子。
到了大门口,他就看见静官和天赐正双双站在那棵已经光秃秃的大树下。两人是一模一样的茧绸大袄,一模一样的头巾鞋子,若不仔细看,还能以为是兄弟俩。见静官一个箭步抢在天赐前头上前行礼,他少不得一把拉了起来,又扶起了后头的天赐,然后才瞪着静官。
“送饭就送饭,怎么把你忠叔叔一块拉来了?”
“忠叔叔上完了课正要回家,这不是正好顺路?再说,前头那么多兵,有忠叔叔在,自然没有那么多盘问。”
见儿子眼神无辜地看着自己,要不是旁边还有好些衙门,这会儿散衙回家的官员也多,张越恨不得在那小脑瓜上狠狠来上一下。这从门楼胡同回英国公园,打江米巷走自然是可以,但那完全是绕远路,好好的皇墙北大街不走却绕到这里来,小家伙还敢说是顺路?
果然,静官见张越脸一板,立时就耷拉下了脑袋,老老实实地说:“是娘让我和忠叔叔一块过来的。一来是前头迟交的作业,二来是娘让我捎带一句话给您。”
说到这里,小家伙还不忘东张西望瞅了瞅,随即才压低了声音说:“娘说,之前和您提到的死了婢女的那地方,听说排行第二的那位常往那里去。还有,杨阁老家里恶客登门,那位长公子还没回去,也似乎不知道自己给人骗了,您最好提醒提醒他。”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50章 爱子,要挟
端详着眼前的儿子。张越忍不住伸出手去狠狠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他常常天南地北的跑,如今就是安定了下来,家中事务也多半时候都是撒手不管的,子女更几乎都是杜绾在教导。眼看儿子日日长大,虽也有调皮捣蛋自作主张的时候,但多半时候还是懂事上进,他心里自然是觉得异常欣慰。只不过,这一回,妻子让儿子带这种口信,他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你母亲怎么会让你捎带这讯息来?”
“是我中午下学偷跑回家的时候,看见娘在写信,写了一张纸便揉成团放在火盆里烧了,又写一张还是这样。我就上前对娘说,平日您教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粒米一根柴都是不能糟蹋的,如今家里用的小笺纸是每刀一千三百文,要是大笺纸,得一千六百文,怎么娘如今却糟蹋起了这些纸?”
看到旁边的天赐瞪大眼睛满脸惊叹地看着静官,张越不禁是头痛了起来。之前他也听说。冬至假期中,静官和天赐拉着孟昂等几个差不多年纪又玩得好的小家伙忙活得不停,最终作业还是没完全做好,却又不肯让下人帮忙打探,于是愣是申请把时间延长到了一个月。他想着让儿子关心一下民计民生是好事,谁能想到,作业还没交上,这会儿静官竟是振振有词数落起了母亲浪费。揉了揉眉心,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你呀,也不知道给你母亲省省心……”想了想杜绾听了小五捎回去的话,正应该是怎样的震惊,再想想被小家伙那话一噎的表情,张越感到那时候换做自己,大概也该是瞠目结舌的,于是又弹了弹儿子的额头,这才问道,“那你母亲后来可是教训了你一顿?”
静官委屈地伸手捂着脑袋,随即才轻轻哼了一声:“娘才没有呢。她先是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还夸我懂事了,知道爱惜东西!”说到这里,小家伙的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只不过,我看娘忧心忡忡的样子,就说我不小了,可以帮娘的忙,所以娘就让我晚上给爹送饭来,又让我给爹带了这话。我向娘保证过的。绝对守口如瓶!”
张越素来就不是严父,此时此刻,眼瞅儿子仰着脑袋,一副夸我吧夸我吧的可爱表情,他这一天一夜来不见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仿佛都淡了少许,最后竟是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好,不愧是家里的长子,爹不在家,你也能当得起顶梁柱!”
天赐在旁边看看张越,再瞧瞧心花怒放的静官,小脑袋已经是有些糊涂了。平日母亲王夫人虽然爱他,但只要是教训教导,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更不用说父亲张辅在,更是从不会给他一个笑脸了,可静官也是顶撞了母亲,为啥张越还夸他?
张越一转头瞧见了满脸迷糊状的天赐,心中顿时想起了张辅那张严肃的脸。此王夫人非彼王夫人,疼爱天赐,却也不曾宠坏了他,但张辅和贾政倒是没有太大差别。看着儿子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所以天赐竟是天生的怕父亲。于是,他少不得走上前,轻轻按着这位未来英国公府当家人的肩膀。
“天赐,不明白我为什么夸静官?”
天赐立刻摇了摇头,随即嗫嚅道:“要是换成我娘,我那样顶撞,她一定会罚我不守规矩。”
“他顶撞母亲自然不对。”张越警告地看了一眼要辩解的静官,成功让小家伙乖乖地闭嘴站到了他后头,这才温言说道,“只不过,他的话却是没错,所以你嫂子就是为了这个,方才说他懂事了,知道爱惜东西。”
“一张纸一根线一粒米,自然不值什么,但因小及大,如今知道爱惜这些,以后就知道爱惜百姓,所以,这才是我和你嫂子让你们去打探物价的缘由。就好比一刀纸,若是涨了十文,你们自然是无所谓,但却会有寒门士子买不起,'奇'因而黯然断了学业,'书'因而废了文;'网'一斤肉若是涨了十文,那么就有更多的人买不起,因而肚子里没油水。多病体弱甚至短命;至于一斤米若是涨了十文,那就会是天下动荡的大事。所以,平日不要养成用东西撒气的习惯,倘若遇到尊长生气时也是一样,需得多劝劝。当然,别像你静官侄儿这样直来直去!”
张越说着又横了静官一眼。那也就是他的这个儿子,要不是杜绾而是别个尊长,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儿子振振有词说这些,不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就是轻的——至少,换成是他,那会儿决计是没那心情。拉着两个孩子又说了一阵话,他这才招来了跟着的随从,吩咐好生把天赐送回家,随即又先发制人地盯着静官。
“这么晚了,别再跟着你忠叔叔上英国公园逛,要看你小姑姑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家去,别让你母亲担心了!”
静官没想到小心思被一眼看穿——他特意拉着天赐一块过来,一是为了走路方便,第二却是因为想上英国公园看看在那儿暂住的张菁,于是只得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