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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琵琶声划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莺转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时如雨洒荷塘,一转间又若溪水婉转击岸漱石,清清冷冷容容与与回肠荡气,一曲《吕仙一半儿)又一曲《红绣鞋》接着一曲《耍孩儿》,那姑娘依着词儿随节就拍,或颦眉含嗔,或娇羞支颐,劈手摆腰、窈窕娉婷作态而歌,毕竟是吃开口饭的,竟唱得一字不错。刘墉不禁鼓掌笑道:“好!声情并茂!”福康安却道:“声茂情不茂。也难怪——这已经难为你了,毕竟是没练过的生曲儿词嘛……捡着你们熟的再唱一段儿……”那姑娘向母亲一颔首,弦音又起,那姑娘咏叹一声,“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是求衣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好低微了啊……”微气游丝悠长缓缓唱道:
则俺这不义之门,哪里有买卖营运?无资本,全凭着五个字造办金银:恶、劣、乖、毒、狠……无钱的可要亲近,只除是驴生角,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饭门,俺占着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脚谢馆迎接新子弟,转回大霸陵谁识旧将军……投奔我的都是,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拆屋、卖田、提瓦罐爻槌运……恶劣为本!板障为门……
这一板唱得抑扬顿挫,句句掷地有声、字字咬金断玉,豪无含糊矫饰。连人精子这样的江湖痞子都听得心里发颤。
“这是《金钱池》里杜蕊娘的段子。这样的唱法……”福康安顿首皱眉,“我还真是头一回听的。”“音为心声。”刘墉连连点头叹息,“没有切肤之痛,再唱不到这份上……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我们是直隶人。”那妇人收起琵琶,见人精子递过茶来,欠身接了称谢,捧着杯子道:“才到枣庄三个月……不在乐藉,人地两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说罢低头,小心翼翼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听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卖艺不卖身,八大胡同混口饭也还是容易的。”“俺们是河间献县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对头太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
刘墉和福康安同时一怔,目光一对旋即移开。刘墉嚼着一片茶叶思量着,福康安笑道:“纪大军机就是献县人,现今红遍朝野!有甚么不了的事,告到他那里,怕哪个来作对头?”
“爷们这话难答。”那姑娘一哂,冷冷说道:“我们就是得罪了纪大人家,才落到这份儿上的。这种事,哪里告状呢?”她母亲却在旁拦住了,“小娟,别和客人说这些。两位爷方才已经赏过了,要没别的事,奴婢们就回去了。”说罢携起琵琶起身行礼。福康安笑道:“别忙着嘛!纪昀在北京在南京,反正不在枣庄,你就怕到这份儿上?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人前无人说?心里苦恼,诉说一下也畅快些不是?方才赏你是打发你走,唱曲子钱另赏。你不想说,领了赏再去也成——人精子,过你屋再取五两银子来!”刘墉也笑,说道:“忒过逾的小心了——纪昀大人当朝一品,官声还是不坏的,怎么和你家有瓜葛?——坐,坐坐!听了你们半天曲儿,还不知道你们姓甚名谁,说会子话,纪昀就吓得你们这样?”
那妇人叹了口气,坐了不言语。半晌,垂下泪来,说道:“唉……小妇人姓李,娘家姓纪,也是献县景城人,论起辈数,纪大人该叫我一声十七姑的——只是亲戚远了,一富一穷一贵一贱,俗语说‘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也就说不得了。”
“是,这话是至情实话。”刘墉顺着她的口气道:“我有个族叔,小时候儿待我真亲,家里煮一把茴香豆也忘不了给我留着,后来做了官,再见面,略一坐他就不耐烦,说‘我这里应酬多,来的都是要紧人,别有事没事尽往我这里走动’……好没意思!”
李氏看了一眼刘墉,这几句话说得诚挚,不期自然拉近了和她的距离,叹息一声说道:“这是我的妮子叫小菊儿——说透了,也不是我们家和纪家闹生分,是我们李家族里和纪家打官司,闹得家破人亡,一个族,都散了……”
“本来是件小事。纪家在献县是首富,有三百多顷地。我们李家也有一百多顷。地连沟连路连,你占我一耩,我犁你一铧,旱天浇水,雨天排涝争沟夺闸也就难免,两家都是有牌头有面子的大户,少不得有偏向自家佃户的事,素来不和气。
“去年秋收,我们侯陵屯村一家佃户姓姚的叫姚狗儿,上地割谷子。新产的骡驹子也跟着上地。忘了带笼嘴。那畜牲它懂甚么?见挨边纪家包谷长得青旺旺的,就闯进去啃青儿,咬断了十几棵玉米,踏倒了二十几棵。纪家佃户牛祥当时捉了那驹子,就送到了东家大院,叫纪二官人给他作主。”
福康安和刘墉便知事由此起,都是心中暗自嗟讶。福康安道:“这事起因是姚狗儿的错,去陪个情说句话,把骡驹子领回来不就完了?”
“爷圣明!”李氏啜泣着拭泪道,“纪家大院比县衙门还威风排场。姚狗儿小户佃农,他不敢去,就回李家庄院跟东家李戴说,挽央去人说情。李戴一听,说是小事,就派了个小管家去纪家。二官人纪旭一见就恼了,听他道了谦,红头涨脸说:‘你们李家牲口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回去告诉李戴,鼓乐吹打,带上花红彩礼来谢罪,我就放牲口,不然你休想!’“李戴一听就知纪家要寻事,又万难照二官人说的办,面子上也实在难堪。他做过刑名师爷的人,心眼儿不少,又懂律条,思量来去,挽央了纪中堂蒙学老师孺爱老先生的侄儿及文雍过去说合。及文雍是个好人,也真出力。往来穿梭价跑了一个多月,那纪二官人牙关咬得紧,万两黄金不要,就要这个面子。及文雍调和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这边李戴占住了理,就写状子告进了县衙……”
至此,案由已经明白,纪旭是无礼欺人在前,李戴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福东安和刘墉几乎同时闪出一个念头,“不知纪晓岚知道家里这事不?”福康安想问,刘墉已抢先问道:“县里怎么判的?”
“有些事我也是听说的。”李氏说道:“只知道九月重阳过后,纪相爷到省里查图书,回了献县。河间府葛太尊、县里马润玉太爷都陪着回庄子上走了一遭……纪家大院披红桂彩,烟花爆竹,三天三夜满汉全席,热闹得开水锅价折腾……相爷回北京第二日,马太爷在县衙设筵,把二官人和李戴及文雍都请了去,当面和息。”福康安和刘墉都不禁点头,心中暗想:纪昀这般料理也还清明。“事情到此为止也还算好。”李氏哀声叹道,“谁知道李戴得理不让人,席上当面翻脸,说也要鼓乐吹打,花红彩礼把骡驹子送回来!再不然,要纪中堂一封亲笔道歉信也成!——爷们啊,这就成了僵局……
“马太爷没法,只好升堂问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说他‘唇如利剑、舌似钢刀’,顶得姓马的一楞一楞。连过几堂,李戴也激恼了,骂太爷是‘混账狗官’,叫抓住了把柄,说他目无官长、咆哮公堂,当堂打四十板,在衙门口枷号三天,赔纪家玉米三升。
“李戴在献县是胳膊上走得马,体面排场响当当的人物。这一筋斗栽到底,丢尽了人。回来就卖地打官司,一级一级告到保定总督衙门,几个月里卖得只剩了宅院。他卖完了,诉上去的状子又批回了献县……
“马太爷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升堂。李戴连过几堂,堂堂都顶得他头晕脸白。最后一次过堂,马太爷也甚是温和,在手心里写了些字,说‘李戴你……跪近些看……’“李戴往前趴跪几步看那字,上头写得清楚四个字‘官宫相卫’!马太爷说:‘看清白了吧?你还是撤诉认栽,你这官司打不赢……’李戴当堂就气晕了过去。夜里儿子去探监,他听说地卖出去转手都是姓纪的买了,又写状子叫儿子告御状,把三尺多长乌木烟袋杆一撅两截,喊了声‘阳间没有天理王法,到阴曹地府我告你纪昀三状!’用烟袋杆楂顺口直捅进去……他儿子在栅栏外也一头撞晕死过去……”
这样阴惨悲凄的场景,李氏说得如目亲历。一阵哨风掠窗而过,案头的烛火不安地一晃,昏灯暗影中帘动帷摇,仿佛那个冤魂就在屋里倏去倏来,连刘墉这样问老了案子的也心里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里颤抖起来。良久,刘墉叹息一声,说道:“这是两家强梁相遇,城门失火,池鱼遭殃。你们是李家老佃户,地卖给姓纪的,纪家宁肯地荒了也不让你种,是的吧?”
“爷这话再明白不过。几百家佃户,但绰住个‘李’字就夺佃……”李氏咽呜着说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李戴原也是乡里一霸,他犯了这个忌,倒运的还是我们小户人家……大腊月里,纪二官人庄丁们出来收房子,几十家子一个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死,儿子还小,纪家又不收留我。有甚么法儿?幸亏他三婶子是自耕农,把儿子过继了去,也算有了个着落……我们乡里过社会,小时候跟着舅舅拈场子配戏,会弹琵琶,就带着女儿逃荒出来了……”福康安却问:“你说李戴死前叫他儿子告御状,他告了没有?”小菊在旁一哂,说道:“你问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说:‘你舍得下房里那囤黑豆,就能告出御状!’他回去扒开黑豆,里头藏的都是并州足纹,有两三万两,告状都化出去,他舍不得这钱;告状要去北京撞景阳钟,顺天府里过钉板,官司赢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他舍不得这身子。他家长工口里透出风,四里八乡才知道不是不告,是舍不得告。他现在绰号就叫‘李舍爹’。”
几个人听了都是一笑。屋里阴森悲怆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福康安从人精子手里取过银子掂掂,想了想,皱着眉头又掏腰间,有十几枚金瓜子儿,是和马二侉子下棋赢的——都掏了出来,想递给小菊,又转递给李氏,满脸老成说道:“你们是良善百姓,不在乐藉,不要做这生涯了,不但受欺负,也要替你儿女将来出身作个打算吧!这点钱当然不够,明天——明天下午吧,你们再来一趟,我再帮你几两。就这里租间房,任是做个甚么小生意,也比这行当儿强些。”
“谢爷的恩典!”李氏一声恸号双膝跪了下去,小菊伏地泥首叩头,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抖着手死命抠那楼板缝儿。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动,眼圈红红地,摆着手道:“去吧,去吧,别再说甚么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转脸对刚进来的黄富扬问道:“见过这里青楼的把头了?没找你甚么麻烦吧?”
“爷,他不敢!”黄富扬笑道,“青楼行虽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样是江湖饭碗。他们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还来不及敬呢!倒是从他那知道了蔡七的踪迹,这事得赶紧回爷。”
福康安和刘墉几乎同时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象两只突然发现了老鼠的猫,直盯盯瞧着黄富扬。刘墉的嗓子压沉了,带着喑哑问道:“蔡七在枣庄?有没有下落处?”黄富扬笑道:“是那个王八头闲话里套出来的,没奉两位爷指令,不敢深问……他现在就在隔壁,想请我吃酒。我说我是有主子的人,得过来请示——”福康安不等他说完,身子向后一仰靠了椅背,一挥手道:“叫他过来!”
“是!”
“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