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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案连数十丈,规模甚大。
东西两面各置黑漆木案一张,是为帝座。
他远望一番,停下来,眉间微皱,面色不悦,而后抬眼朝另一侧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声:“谢明远。”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着,听他在唤,立时快步过来,“陛下。”
贺喜负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并案。”
声寒人硬。
西面营道间,酒落溅泥。
大碗盛酒,大声笑闹,品阶略低的一帮小校们将曾参商围在中间,一个连一个地冲她敬酒。
平日里私底下都知她是英欢心腹,又看她是监军,因是谁都不敢轻言顽笑。
然今日之机难得,也不顾她女子身份,都要抢着来灌她一灌。
曾参商实挡不得,龇牙咧嘴地顺了两三人之意喝了之后,只觉腹中火烧火撩,军中之酒比不得京中那般醇香,满是干烈辣意,令人难禁。
她欲退却退不得,被人哄嚷着堵了去路,若不喝旁人敬的酒,又说不过去……只得咬了牙一碗接一碗地捧过来,仰脖便倒。
袍襟都湿了半边。
人歪斜之刹,身后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抢了她手中大碗,对前面一帮校尉们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曾参商扭头去看,见是方恺,不由捣他一拳,呛道:“方将军,无碍……”
胳膊一疼,人便被他往外拉去,一路围堵士兵们都如风斩长草一般朝两边避去,不敢挡方恺足下之行。
她拼命挣,“方将军!”
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方恺才一把松了她,身子背光,看不甚清他脸上神色,却能觉出他一身沉肃之气。
曾参商擦擦脸上脖子上沾了的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何事?”
“几句话要问你。”他道。
她皱眉,气消七分,“……要问快问,一会儿皇上来了!”
方恺站直身子,低眼看她,嘴动了半天,才问出第一句来:“你同沈相之间……”
曾参商脸噌得起了火,不等他问完便低下头,飞快道:“嗯。”
方恺嘴角一硬,隔了好半天,才又问道:“皇上她……同邺齐皇帝陛下之间地传闻,可是真的?”
她本是觉得尴尬,随意踢着地上石子。乍然听他问这话,一下惊跳起来,“皇上之事,岂容你我在背后罔议!”
说着转身便要走。
他却伸手按住她地肩,低声道:“我麾下十万大军为国浴血陷阵利战。狄帅其时更是以身战死!……难道我就讨不得一句实话?”
曾参商身子僵住,半天才小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方恺不答,只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
先前听闻英欢去东面中军大帐议事,迟等不归,他才过帐请驾,却听贺喜说……她在歇息。
虽只四字,可那男人神色若何。他一眼就明。
心搐不平,犹不敢信!
曾参商不耐地一挣,蹙眉看他,“方将军,你何必非要……”
方恺打断她,又问:“此事你早就知道?!”
她默然,点点头。
他眉间更紧,再问:“此事沈相也早就知道?!”
她又点点头。
他颓然松手,半晌之后猛地一攥拳,“怎会如此!”
她抬眼看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英欢久居军中,同贺喜之间情愫暗涌,长时下来哪里瞒得过这些高阶大将们的眼睛。
她虽不知圣心是如何打算的,但对着铁血昂强、一心为国的将帅。又实说不出谎话来。
而方恺既是能抓她来问,想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她妄自隐瞒亦无用。
见方恺一副人僵面硬之样,她不禁上前半步,抬手轻拍一下他胸前甲胄,低声道:“我先前得知此事时,心情当与将军一样。”
他拳锋泛白,低头看她。
她停了停。看着他,又道:“……莫论何因,眼下二军止戈,二国和睦,难道不是好事?数万大军因合力共伐而少流了多少血、少费了多少力,将军当比我更明白罢?”
方恺仍是动也不动。脸上一阵阵地发黑。
曾参商看着他这神色。心口不禁一紧,心中念转飞快。陷眉略思,对他疾言道:“将军一时想不通我地话也无妨,只是万莫做傻事!”
他咬牙,“我能做什么傻事?”
她眉陷更深,道:“将军若想用兵起事,且不论此当何罪,便是冲着东面那十几万大军,你以为你能成事?”见方恺面色剧变,她才一松气,又劝道:“皇上体国为民这么多年,何时因私情而置大体于不顾过……朝史百卷,向来只闻兵伐昏君,皇上可是昏君?!”
方恺皱眉,却是不语,良久才朝地上狠啐一口,转身就要走。
远处忽闻箭啸之声。
响箭利镞,三矢齐鸣!
方知圣驾已至。
二军诸将百尉,闻箭啸之声,忙从营道上收心而归,立于营中宴案两侧,以候圣驾。
先前相对两案已遵贺喜之意,并做一长案,置于空地之北,东西各衔数十散案,以摄两军大将。
营中喧闹之声霎时小了不少。
待营道两面兵退戈收,玄袍薰裳错落而行,二帝近至火亮之处时,两军将领们全都闭了嘴。
就等他二人入座,大开庆功之宴。
篝火明亮,将甲兵刃,凛凛开目。
英欢身上衫裙轻飘慢扬,在这一阵骨硬髓坚之众中,扫过一圈柔风。
知他们都在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纵是不合君臣之仪也在看她……脸不由窜粉,抬睫去看身侧男人。
贺喜眉扬人挺,峻庞在火光耀映下更显刃戾,足下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一路伴她至北面长案之前时,才猛地一停。
疾速转身,立于她身前半步,阻了她前行之道。
低眼,弯唇,笑着看她。
英欢亦停,怔然对上他地目光,见他眸间冷藏万尺深意,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火苗一簇簇在跳,柴木烧燃之声噼啪作响。
几百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二人。
周围静得要命。
他肩膀微微一动,眉扬更高,抬臂,冲她伸过手来。
她心中骤悸,指尖瞬时发麻。
玄袍凉锦如水在颤,他的手指骨硬分明,大掌尽展于她面前。
她急喘一口气,不敢信他竟在二军大宴将开之际、诸将百尉目光擢摄之下,以帝之身对她行此之举!
“手给我。”他刀唇轻开,低低而语,声音只她才能听见。
眸间沉邃,目光溺人,笑意惑心。
只一刹,身周音弥光消,数万大军形同无物,眼中只有他一人。
天滞地结,火灭水涸,神僵人窒。
她心在狂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缓缓抬手,夜风撩起敞袖凉罗,擦过他的指尖。
玉管五指微微在颤,放进他掌心中。
他眼缩沉笑,低眼一瞬,而后一把攥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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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二十五
宽硬温暖的大掌,攥得她微微有些痛。
篝火簇燃的蓝焰在夜里显得诡暧非凡,近百将校在后,数万大军在营,却静似空杳无一人。
夜空中淡淡闪出几颗星。
恰似他眸子里的亮光。
忽明忽暗,动若流波,搅透了她一心冰水。
仍是怔然不知所措。
他嘴角笑纹深深,扯了她的胳膊,脚下大步迈过去,臂肘一弯,便将她带到案前,动作迅而不乱,贵雅有加。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穿过她指间,牢牢扣住她发凉的手。
她心口如被石击,却未挣一分。
就这般站在他身旁,由他握着她的手,眼望前方诸将其后万军,人一寸寸地僵下去,僵到心都跳不动,气都喘不了。
夜风骤起,擦地而过,扫起她襦裙长摆,团花纹纱如薄翼般缓缓扑到他锦袍之上,纠缠着,清透绛紫盖了沉墨玄色,艳而戾。
耳骨在震,响起那一日苍青月辉之下他笑着说出的话。
……其实我不怕叫他们看见。
……真想能一直握着你的手,再也不放。
人乍然清醒过来。
手急急一抽。
却引得他将她攥得更紧,紧得她整个人都开始疼。
先前僵绷的心蓦然狂跳起来,人在发抖,恍恍间仿佛明白了他是何意。
英欢蹙眉侧眸。不可置信地狠瞥他一眼…………
疯了不成!
贺喜左手压上乌木长案,望着下面众将,横眸凉声道:“坐。”
众人目光仍是错愕万分,无人作得了丝毫反应。
二帝在上不入座,何人在下敢就席。
他目光缓缓扫过诸将百校。眼里光淡无色,微一挑眉,抬手一把端起案上盛了酒的大碗,声寒透骨,音传四面八营,高举道:“上祭,此役阵亡将士!”
猛地甩袖垂手,一碗酒满满泼出去。洒透前方壑土。
帝帅之风,凛凛迫人,一身戾气逼得众人统统回了神,正言在上,不敢罔作揣度,纷纷自案上端起酒。
二帝共飨两国大军,理当执手以祭。
酒碗成线而连,酒光荡而粼粼作晃,让人眼花。
他复又命人注酒入碗,待将满时端起。在身前平持半臂之距,冲众人高声道:“下赏,凯旋得归二军!”
话毕,仰脖倾碗。倒酒入喉。
渍溅袍襟,酒尽之时,猛地落碗至案。
铿然一声响。
底下百名将校齐齐振甲,双手举碗,高声呼道:“谢陛下!”均是送碗至唇,一饮而尽。其后八方营道之上,数万大军闻音之后亦呼谢恩,声震如波。一方方荡漾开去,响透山川平原,摇动夜幕苍穹。
她人紧眼热,望着这血气万丈不休之景,心口似饮了烈酒一般的辣。
真男儿当如是。
同他并立在大军之前,听他祭亡赏军。观万人甲动谢君。心底悸动一波似比一波凶。
贺喜忽而一攥她地手,再次注酒端碗。身子侧过来半边,朝向她,偏头望一眼底下两军将领们,而后开口,声音不高却沉,道:“中敬,谋策英果主帅!”
英欢愕然。
盯着他,手冰人冷,开口不能言。
他语气决绝,不容人抗,寒眸之光尽扫两军大将,而后自饮碗中之酒,甩碗于案上,眉扬之刹,霸气四溢。
邰军中不必说,邺齐诸将更是无人敢逆。
一时间,东西两面将领们纷纷越案出列,蓦地朝北单膝跪下,垂首齐声高喝道:“敬陛下!”
她哑然,手更冰,人更冷。
几不能信。
孤身单骑探巍州城防的人是他,精心谋策定二军共伐之计的人是他,率军北上阻中宛援军的人亦是他。
可他竟将这种种殊荣统统让与她,竟将这疾役大胜之功推给她一人,是将何意!
又让她情何以堪!
“平身。”他冲下开口,声归淡漠,见诸将回案,才一按她的手,拉她入座,而后看着两面将校,高声道:“坐!”
众人这才敢坐。
大宴始开。
夥兵们抱来坛坛军酒,又将荤素之菜一样样摆上来,先上北面帝案,再去东西两面散案,最后又去营道上给士兵们添酒加菜。
英欢狠狠一挣,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面作不动声色之态,心中却是怒火冲天。
不知他今夜到底存了何意。
竟让她连连手足无措,于两军万人面前任他摆布。
贺喜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看她一眼,转而望向下面,抬手随意一挥,慢声道:“今夜庆功,都不必拘束。”
话虽平常,可两军将校们哪个敢在御前放肆,都是压了声音谈笑,又时不时地抬头去看圣上脸色。
英欢压了压心头之气,半晌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面邰席间,一下便撞上方恺直冲冲地眼神。
她眼睫一动,就见方恺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