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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涌急动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侧眸,眼底寒气陡升,声色凉侵雾拢,轻轻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嫣唇一点惊艳,赤朱之色在殿夜烛摇中愈发凛心。
他瞳中缩了一瞬,黑雾腾升,阖眸片刻,才又睁眼看向她,面色清萧渲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掌劲渐松,放开了她的手。
薄唇竟又缓缓一弯。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搅得心神惶然,一下敛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边披外袍边高声叫殿外宫人进来。
宣苏祥觐见。
殿外雨声渐歇,轻灵夜气中淡蒙氤氲水珠,一挥一袖潮。
廊间砖滑。青石之上金纹散光,湿漉漉一片,苏祥官袖广垂,抱臂躬身,自从殿中出来之后便候在一旁。
英欢身立于廊柱边,目望宫墙远天,墨夜泛白,朱色连际。雨后清尘之气淡淡升来,心底融水。
有晨鸟起落,无雨时分终能听见清脆鸣声,似碎粒晶珠落盘,甚是悦耳。
“什么叫……”她低声开口,并不回望苏祥,“无法说话?”
苏祥低头,额纹略皱,“……平王旧疾毒深,寝疾多时能醒。当属天眷其命,然体脉不豫,声滞不言,无法说话。”
她吸一口潮气。撇眸回头,看他道:“何时能得痊愈?”
苏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摇头,低声道:“陛下恕臣医无回天之术,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复发亦不可知,至于能否痊愈……臣实难断。”
英欢心口闷窒,轻袖一摆。着他退下。
独望天际,待夜色全褪,苍白出日,金边乍现之时……
才缓缓转身,重又走入殿中。
内殿之中宫灯全亮,黄白之光跳动频柔。映透她一脸润泽。
他已被人扶起。进过药食,此时此刻靠立于床上。身上披了玄锦薄袍,闻得她入殿之音,头一偏,剑眉斜斜扬起,一双褐眸涸渍冷硬。
喉头缓缓一滑,刀唇轻启,却是无言。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头椅旁,抬手撑了把腰,悠悠坐下来,妃红纱袖曳落于侧,淡声道:“当真无法说话?”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着她,一动不动。
“既如此,也好……”她慢声又道,转头看向他,红唇微颤,“我说,你听。”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声开口:“你心中自当知道,我有多恨你。”
当初诸事负她所信,重疾相瞒,以他私念一铺万里长路,到头来阖眸之刹,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对滔天之惊。
……如何不恨!
她余光瞥见他长指轻动,又道:“邺齐八王为乱,我于吴州统二军南下平乱,诛邺齐宗室诸王子孙,徙其家属于岭外,改姓为虺……你贺家帝室血脉,如今只留你一人。”
她稍停,红唇一扬,复又看他,眼中却是半点笑意都无,“我狠不狠?”
他峻眉横展,眸光深深,火点微溅。
她继续道:“以谢明远与康宪私情迫其承我之计,大宴之上废了你的帝号,而后又拆了你地后宫,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丽不复存……”纤眉一挑,亮眸颇寒,“我狠不狠?”
“你步步布策在先,虽此果为你所愿,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闭了闭眼,半晌后才又道:“你没死。”
他眼底冰棱一裂,目光骤然扫至她腰腹之间。
她扬笑,低眼,轻声又道:“方才已然告诉过你,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当日宁墨赴顺州城时……”
语断于此,不复多言。
他浑然无声,眸底火光遽燃,只望着她。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见他说不出话来,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抢纵马势摄五国之军,攻城破寨利扫二国广域,这天下一半当归你,可你却因一死以让我……”
心口苦涩情缠,低低一喘,抑声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应是再无顾忌,这一脉天下、四国之土,只要你想,随时可来同我一夺,莫论时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动,似是欲起,却又滞而停住。宽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当初。
虽为病瘦所缚,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气仍旧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会儿。心底惶然剧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转身,再也不发一言,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后晴明,金阳灿落一地茫,被殿砖割成碎点,在她足下渐滑渐消。
他汗洒疆场,银枪浴血,所图不过一世伟业,然江山转合,一死拱手让其天下……
如今未薨却醒。谁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势出如锋,一剑相争定广镇,一毫挥泼抚万民,若无身死之忧,他心中如何肯再让她。
……又如何能臣服于她脚下。
知自己未死,定当夺其该得,占其之位。
这一半天下,本该属他,可他却错让与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斗十数年,爱恨之下谁肯让却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抛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弯唇,抬头对日。笑意却寒。
他当初那般狠,莫论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计于掌,连她一心一爱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怀他之骨肉,不知又会心生何计……
不知又会怎样利用这一血脉之连。
而她更不会以这孩子来胁迫他退身相让,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来夺,她定然无怨。
远处宫殿座座。重落如峦,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连做一线,刹然晃花了她双眼。
死亦殇,生更难……
她与他之间命定如此,只是不知……这帝业王权终归谁手。这雄图江山又将何终。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赦,赐内外百官军士爵赏。
诏令朝制沿旧例。文武百僚品阶不变,赐群臣衣各一袭,时旧臣宋沐之等仍复其位,或有称病不仕如古钦者,不以为罪。
二十四日,论谢明远拥戴之功,谕封义成军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赐袭衣、犀玉带、鞍马有差,诏命三出,谢明远皆拒之不受。
是夜,平王病醒,上幸西宫视疾,令太医院诸臣日夜值护,不得有差。翌日赐药,免其臣礼,仍许衣黄。
平王虽醒,然体有遗疾,口不能言,诸事委下皆由手书,上怜之甚盛,不使旁人与扰。
六月十七日,改天下郡县之犯御名、庙讳者。
朝中或有闻平王病愈者,请复出仕,上允之,以古钦为翰林学士,谢明远亦受封赏,为殿前都指挥使,节义承军。
二十九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来朝,上令曾参商次第以迎。
漫天烈茫如浆,洒透内城街巷,人人避无所处。
外城有报,官轿已入,最多再过三刻便能行至城中,远天青蓝无云,一片湛透,然而反叫人心生闷抑之感。
方恺领军士列于后,只着了绢布甲,然凛凛士气仍不可觑。
曾参商独自站在前面,墨黑束发碧玉穿,因奉上意来此迎沈无尘,身上已然换了文臣常服,额角挂了几滴盈盈轻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
有小校上前来,“曾大人,官轿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将军请大人先去荫凉处暂歇一阵。”
她回头,朝后一望,就对上方恺那双黑亮眸子,不由微微一笑,冲那小校道:“我在此处站着便好。”
小校还欲再言,远处却忽然传来马蹄踏地之声。
众人不禁都一下立好,朝前望过去。
因今日沈无尘官轿将过,怕有意外,自辰时至今,外城一路至此,大道之上皆已禁行,连街铺都关业半日。
此时此刻,又怎会响起马行之声……
曾参商眸子定定,耳边蹄踏之声愈近,不知怎的,心口恍升一念,继而一紧,未能多想时就见远处街角一人一骑已然纵驰而过,直直朝这边奔来。
一袭青衫薄袍蓦然闯进眼中。
马行之中,衫袍腰间所垂金鱼袋堪堪逼目。
她陡然一窒。竟不敢信……目光慢慢移上去,逆着刺眼阳光,依稀可辨得他那清俊眉目。
怎么都没料到……
他竟然弃轿不坐,不着常服,独自驭马一人行来。
她看他越行越进。手心里满满都是汗水,想上前斥他心藐上意、胆大无矩,可心跳越快,足下靴底似被粘在砖上,无论如何都动不得一分。
他人马将至,缓缓收缰勒停,催马慢行至前,罔顾其后将兵之众。只是低眼望着她,半晌一眯眸,袍过风起,翻身下来。
她双眸渐烫,看他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雅之态,儒流之感那般熟悉,近一年未见此人,可眼下见了,仍然心如鼓动。
连代上迎他之言,都道不出一字。
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但看他收鞭转身,望向她。
他走近两步,一抖袍摆,静静负手于后。看她狼藉无礼之态,终是慢慢一扬嘴角,冲她道:“曾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空气似是凝住,周围静得一塌糊涂。
她僵了片刻,心头陡然火起,眉飞一刹。对上他地目光,冷声道:“在下奉上意恭迎沈相来朝,奈何沈相位尊人贵,连上意都不放在眼里,”转身回望诸卫一眼,回头又道:“方将军领麾下将士于此已候多时。沈相既至。何故视若不见?”
沈无尘眼底微凛,看着她。不语。
曾参商不复与他多言,只侧身道:“沈相一路风尘,本当由在下替沈相接风才是。只是在下看沈相千里之行不觉倦,仍能驭马快行,既如此,便立时随在下进宫面圣罢。”
他眼中神色变了又变,终是一点头,淡道一声:“有劳曾大人了。”便转身去牵马。
她看他身转,这才猛地一闭眼,心口似是一塌,缓了半晌,才对身后方恺比了手势,待人牵马与她,便翻身而上,也不管沈无尘有未跟上,直一抽鞭,踢马往皇城之中奔去。
夏风热浪疾速扑面,没多时便被他自后追上,二马并辔而行。
沈无尘人在马上,却是侧眸望她,只觉她变了甚多,先前言辞之间已然不复从前那般轻莽,整个人都稳重了不少,不由微一侧头,又行一刻,才道:“这八个月来,为何一直不回我书信?”
曾参商耳边风过夹音,听清了他这话,眸子一低,过了片刻,不答却问他道:“你自遂阳一路而来,燕平这边事况如何,你可知晓?”
他微一皱眉,掌勒马缰,“有报时至,然朝廷文辞,不足以赖。”转眼看她,见她脸色不善,不由又问:“皇上可是很难?”
她颓然蹙眉,抿唇半天才道:“诸事不便多言,其间又有许多是我也不甚明白地……待一会儿入宫,你自去问皇上。”
沈无尘点头,人马行之甚快,不消多时便见宫城及目,这才斜眉又道:“……先前入城弃轿骑马,是想能早些见到你。”
曾参商攥缰一紧,不知如何开口。
口中急吁两声,猛地策马朝前奔去,甩令与宫外守兵,一跃而过,远远抛他在后。
他望着她地背影,眉头更紧,靴底狠狠磕了马肚几下,持鞭跟了上去。
一入殿中便觉凉意及身,诺大殿室之中,木桶盛冰,湿帘蔽日,一室清凉怡人。
英欢半倚在软榻之上,见他二人进来,不由弯了唇,轻轻一笑。
沈无尘上前两步,撩袍便叩,行大礼于她脚下,口中低道:“陛下。”
英欢看他一身简袍,又见曾参商面色不豫,心中略明,着他平身,又道:“无碍。”
自阑仓山大营一别至今,时近一年矣。
纵是从前有狄风之死为阂,然君臣十余年相得之情亦难轻祛,斯仇已报,此时再见,二人心中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