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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彦又道:“缁埠以西诸州尚存,但平德境内多山地,十几万的流寇自北向南来袭,所剩厢军根本无力平剿,只能*朝庭派禁军前去援助……陛下,沧州派人兼夜飞驰赴京,所报只是五日前的情形,眼下恐怕还要更糟。”
英欢唇成一线,似血凝肤,苍白的面庞衬得那色泽更加令人心惊,“还有么?”
许彦襟口汗渍干了又湿,“陛下……”他使劲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北戬于三日前调兵前往云谷关,据报有十万之众。”
夜里的风打在殿外窗棱上,一下一下地触着人心。
英欢身子僵硬万分,手指半天动不得一寸,整个人就似结了冰一般,立于殿上。
国内流寇暴乱难平,外敌趁势重兵压境,一乱之后连一乱,她早就明了,邰涗若是乱了,其余诸国绝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北戬此时出兵,只怕中宛南岵二国之后亦会如此。
至于邺齐……
她只觉心底涨痛,欲语不得说,就听许彦话中甚急:“兵事紧急,容不得耽误,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英欢袖下指甲陷入掌心,阖眸开口:“着右卫将军林锋楠挂帅北上,抽调京畿诸路禁军十万,统奉清及湖宁两路禁军八万,赴平德一路平乱。诏枢府众臣今夜商议细末,明日一早着翰林学士拟诏,昭告天下万民。”
她的声音甚哑,几句话不紧不慢,却字字有力。
许彦点头,神色略缓,“是,臣这就回枢府与诸臣相商。”
英欢望着他,脸色寂寥,淡淡地问道:“流民……为何而乱?林其然奉旨赈灾,朝庭何曾亏待过他们……”
许彦脸色自白转红,又由红及黑,半天才低声道:“暴民称陛下乃邰涗之祸,女帝当政才致天降奇灾,他们要替天行道……”
话音未落,他便已跪了下来,头低着,又道:“陛下既问,臣断然不敢欺君,自是以实相报,但望陛下切莫因此等荒谬之言而自恼。陛下治国殚精竭虑,为民之心朝中老臣人人皆知……”
英欢颓然侧目,手轻轻一摆,“夜已深,及时回枢府去罢,莫要误了正事儿。”
许彦又跪了片刻,才默然起身,慢慢退出了殿。
宫灯暗影垂晃,大殿空空,龙纹金璧亦是黯了三分。
风声簌簌,如刃凌空,划得她耳根生疼。
英欢心口一窒,喉间腥甜,忍不住咳了起来,拾袖掩唇,半天才缓过来。
云青袖边,触目惊心一片红,血色映目。
…………
邰涗大历十一年夏,上命右卫将军林锋楠领京畿、奉清及湖宁三路禁军共十八万,赴平德一路剿寇。
六月十日,林锋楠部初抵嘉陵关,遇寇袭,一战折损二万余人,遂不敢进,于关外筑城营,以谋后策。
六月十三日,北戬瑞王项彧率十万铁骑抵云谷关,扎营待守。
六月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领八万精兵赴边境重镇淀梁,与北戬骑军隔山相呼。
六月二十五日,南岵世子邵远率皇室亲军十二万,连夜兼行至西境浔桑,屯兵安寨。
南北中三国三十万大军齐齐压境,邰涗十八万禁军牵制在北,中南兵力只及不到二十万,朝中人心皆忧。
上命左前卫大将军于宏、车骑将军龚明德各领八万禁军,分赴中南两境前线抵御外敌。
七月七日,京中接职方司东面房来报,邺齐皇帝贺喜以赴新建延宫消夏狩猎为名,领五万邺齐骑兵赴开宁府,屯兵不动,不知其意。
天下风云际变,五国局势陡倾,邰涗内外之乱齐生,战事将起,国中人心惶惶。
……
七月七日,邰涗京中仍是热闹了一晚。
朝庭虽是在用兵,可城中略富点的人家均结了彩楼,女儿家的在院子里映着月光穿针,街市上红纱碧笼,奇巧玩意儿多不胜数。
……是该热闹的罢。
景欢殿内,英欢独倚案侧,殿中窗门紧闭,竹篾纸在烛光下暗影孱动,宫门外街上卖磨喝乐的声音杳杳传来,倒显得她这儿孤冷凄清至极。
眼前案上,是白日里刚收到的折子,职方司东面房报呈上来的。
那人……已至开宁延宫了。
英欢嘴角稍弯,头仰起,深深吸了口气,笑中尽是讽意。
四国群雄,谁又能舍得下邰涗这块肥肉,谁又能弃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何况是他。
这么些年,他的野心她尽知,大好良机他又怎会放手任之而过。
她脸上的笑容漫得更开,心却一点点地僵了下去。
若只是赴延宫消夏狩猎,为何要带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她手中,除却分赴南北中三路的三十六万禁军,就只剩三万驻留京师附近了。
其余诸路州府尚有厢军,可厢军又哪里能够抵御外敌。
于宏与龚明德二人统共只有十六万人,却要与南北中三国三十万大军相抗,叫人如何不担忧,叫人如何放得下心来。
……现如今又加上他。
莫说他这五万骑兵,就算是只二三万,她眼下也根本无力相抗。
狄风先前数次请战,未得她允,一直留在京中待命。
说到底,她就是担心那人……所以想留狄风至最后。
结果这担心就成了真。
……
英欢眼角余光瞥见案上一物,慢慢地直起身子,抬手拿了过来。
小巧钿盒,恰能填满她的掌心。
打开来,里面银瓶犹亮,上面刻的四个字尽现于眼前。
灿然夺目,惑人心神。
欢若平生,呵,欢若平生。
但……
那一日那一夜,终究还是敌不过家国利益。
她与他,终究还是落得个刀戈相向的局面。
在她最难最痛楚的时候,又给她重重一刀的人,恰恰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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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四
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里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拾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可人一辈子哪里能得机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说,让他们走。
他便走了。
现如今他又来,身后是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阵锋直指邰涗东境。
英欢轻喘一口,胸口窒闷,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叶,紧紧攥在掌心,挤压,碾碎。
叶渣自指缝间滑落,飘了一膝。
蒙顶茶足珍贵,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为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欢鼻尖发酸,那银瓶看着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气横涌,伸手抓过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过去。
是在泄愤。
可她又是在泄什么愤。
是在气自己多情,还是在气他无情。
是在气他无情偏做多情举,还是在气自己有情却生无情意。
是在气他,用这蒙顶茶、用那四个字,骗了她信他;还是在气自己因他那双眼那句话,便真以为两国可以互睦。
于边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线州府互设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为两国真可言和,谁曾想天下一乱,他便变了。
不可信,终究还是不可信。
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英欢唇色发青,眼睫微颤,看着那银瓶慢慢滚至门边,撞上一侧门柱。
不清不脆的一声响,却令人心震。
三国大军就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都会举兵攻来。
北面流寇将她禁军半数死死拖着,她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过此势。
那一晚的梦,现下想来竟是那么真。
狂风,暴雨,冷,黑,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梦中母后的话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倾,不可倾……
不可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毁在她手。
身后挂烛光影微动,将她在案上的浅影也带得晃了起来。
高高盘起的宫髻上,珠簪吊尾银坠在轻轻晃动着。
英欢稍一怔愣,神色随即转变,抬手飞快将那珠簪取了下来。
簪身冰凉,于掌心间寒光闪烁。
她握住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时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别无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犹豫不决,真是不甘心……
殿门被叩,“陛下,狄将军奉诏觐见。”
英欢回神,“宣。”
内侍将门掩开,狄风大步而入,迈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看了看地上那银瓶,又抬眼去望英欢。
英欢垂眼,“捡了拿过来罢。”
狄风依言,弯腰拾起那银瓶,目光飞快扫过瓶身上那四个字,眉间一颤,脸上惊讶之情不加掩饰。
这可是……当日那钿盒里的东西?
怔愣间竟忘了行君臣之礼,犹自僵在原地。
听见英欢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忙要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欢起身,“邺齐大军已至西境,枢府来报你也看了。留守京师的禁军只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两万风圣军在你麾下,朕一直扣着未动,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帅出征,眼下再看,可还觉得是朕做错了?”
狄风喉头暗哑,“陛下圣明,是臣短视了。”
英欢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不抬,“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风嘴唇略动,却不说下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
英欢眸子眯了眯,“都到这时候了,在朕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就说。”
狄风抿了抿唇,面色不稳,“南北中三路无一路有胜算,现在又有邺齐大军于东相迫,战事着实堪忧。臣……心无它念,但听陛下调遣,惟愿与敌拼死相博,以身报国,绝无后怨。”
英欢嘴角稍弯,冷笑道:“让你拿这三万人去和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你想被谥忠烈武侯,朕还不愿这么早封!”
狄风脸色又红又黑,“臣实不愿见他人在前为国效命,而臣却独留朝中趋避,还望陛下派臣领兵出战!”
语气这番急切,当真是已憋坏了他罢。
英欢敛了笑,良久未语,思及他先前所言……战事堪忧,连他都这么说了,看来自己并未料错。
若想保住邰涗,只能走险着了……
英欢挑眉,对他轻声道:“朕留一万五千人护卫京师,你领二万风圣军直赴东境。”
狄风抬眼,眉头皱起,“与邺齐五万大军相抗?”若是这样,还不如将他派去浔桑一带,先与龚德明合力绞杀南岵,胜算还来得更大一些。
英欢却摇了摇头,垂了眼,将手伸至狄风身前展开,低声道:“朕让你去送样东西。”
狄风看着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眼中忽明忽暗,却再未开口。
手中珠簪映着殿上光影,一转,便微微闪烁。
狄风接过它,上面犹带着英欢手中热气,“陛下的意思……”
英欢侧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头北上,直逼南岵浔桑;若是他不肯……”她顿了顿,眼中温光若现,“朕留着武国公这个谥号给你。”
狄风握紧了拳,心中千言万语滚过,喉头却梗了又梗,终还是化成三个字,“臣遵旨。”
英欢忽而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中有光点点,“狄风。”
他挪不开眼,“陛下……”
她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没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他手臂微微一颤,想要抬起,却终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欢一直看着他退至殿门口,才又开口,低声问了一句,“十年来你有没有后悔过?”
可他却没有听见,直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