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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皱了皱鼻子,“只要一想到我躺在这里的时候,全身都是潮的,连被子也是潮湿僵硬的,我就不舒服。”
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悟道了。他就好像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蛇蜕去伪装,变成了一只青涩朴实的柴火棍。
他甚至比崔碧城蹲在地上吃面条还要皈依本源。
似乎这些年,早我们眼中那个纵横朝野的楚总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影子。
太阳在我们的脑瓜顶上烤的火热,楚蔷生从坑里面爬出来,到木屋里面去拿吃的,一包干面饼和粗盐做的咸菜。他打开大碗,仔细瞧了瞧,发现面饼已经酸了。
“你去买点吃的,好不好?”他指着我说。
这里离管道并不远,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酒幌子,买酒的地方大抵就会有肉和新鲜的面饼卖。
“为什么是我?”我从竹席上拖着两条坐麻的腿站起来,他说,“因为我刨了半天的土坑,而你吃了半天的落花生,那个东西涨,如果你不动弹一下,晚上肚子就会鼓成一面鼓。”
“你不是说我瘦了吗?这下正好贴膘啊。”
“那不一样。”
楚蔷生的手随意一摆,原本白皙嫩软犹如凝结的猪油一般的手,变得有些粗糙,但是很有力,看着像篱笆墙的锁。
“你现在这么瘦,如果挺着一个鼓胀的肚子,别人还以为你怀上了。”
我不和他继续计较,认输的拿钱走人。我现在是穷人,而他是土豪,我又这么远过来陪着他,他应该请我。
说实话,如果不让我继续对着楚蔷生给自己挖的坑,我宁愿多跑二里地。
高竖酒幌子的一棵榕树下面,是一个食肆,锅台在外面,胖胖的厨娘围着围裙正在炖牛肉,她身边还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竹笼屉,冒着滋滋的热气。
我过去说,“老板娘,来六个面饼,两斤熟牛肉,四壶水酒。”
“十文大钱。”她嚷到。
这里还有几桌客人,穿着打扮大抵都和我一样。粗布的短衫,头发有些乱,手中有几个大钱,点的都是熟牛肉和水酒。
水酒,顾名思义,就是掺水的酒。
这玩意便宜。
我付了钱,掏出了带着的布口袋,准备装这些东西。
那边一个阴柔的声音忽然说,“老板娘,再来壶蜜酒。”
我侧眼,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一手拿着一个骰子盅,另外一只手在木桌上拍出一两碎银,老板娘马上忽略我,殷勤的跑到那客人的木桌旁,端着一壶飘着香气的蜂蜜酒。那酒一看就是好酒,琥珀一样的颜色,满满的挂在壶口处,就是不溢出来。
那双手的主人长了一张团团脸,一笑两个酒窝,好像无锡那边的泥娃娃小阿福,他面前堆着一小堆碎银子,铜钱还有几个金子做的不怎么值钱的首饰。而环绕在他的身旁都是一群垂头丧气的赌徒,脸色发青,好像斗败的公鸡。
居然是唐小榭?
老板娘把那粒碎银子收入怀中,忽然,唐小榭伸手拉住了老板娘的手,似乎醉眼迷蒙的说,“多好的一双手,可惜,有些太素净了。”
说着,他从桌面上拿起来几个旧金子打造的戒子,一个挨着一个的套在老板娘粗壮的手指上,顿时,老板娘的手指像炸起来的黄澄澄的油条。
团团脸说,“这样好多了!女人,就应该用首饰把自己打扮起来。”
老板娘乐的有些痴呆。
那是一串金子,给她戴上黄金的人,是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老板娘长着酒糟鼻的脸蛋红润润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脸色发青的一个壮汉一拍桌子,就把木桌拍掉一个角,他怒道,“混蛋!你敢把我们的金子送给这个臭婆娘?”
唐小榭抱着酒壶,眯缝着眼睛说,“我赢的,自然就是我。”
“那是爷爷我寄放在你那的!”
小唐满不在乎的说,“哈哈,大言不惭,我们再摇一局,如果你能赢,那么我眼前这些散碎银两都是你的!”
壮汉马脸通红,都冲到眼珠子里面去了,他的手指说着就要从小唐手中抢筛子,他身边一个瘦高马脸的人连忙拦着他,“大哥,别冲动。咱们摇了十几局了,此次都是他赢,这小白脸不那么简单,肯定使诈。”
“那怎么办,咱们就认栽?”
“这样嘛……”马脸眼睛珠子一转,“大哥,江湖讲的是盗亦有道,如今他不讲道义,咱们哥几个也不用讲。咱们七个人,十四条手臂,七把钢刀,还怕制服不了他吗?”
“兄弟们,抄家伙,剁了他!”
壮汉马脸同时一声暴喝,两个人奋起一跳,手中的刀冲着小唐的天灵盖就是一劈!
唐小榭躲也不躲,只顾着自己喝酒,我以为他就要被像切西瓜一样被劈开的时候,忽然眼前似乎红光一闪,所有的暴动瞬间凝固,就像水凝结成冰。
那红光异常纤细,比红线还要细。
壮汉、马脸,噼里啪啦的跌倒在地上,瞪着眼睛,已登极乐。
老板娘被吓的吱吱叫了一声,翻着白眼跌倒在地。
我一直站在锅台这边,离他们很远,我琢磨着,是不是多顺几斤牛肉回去?
茅草屋顶飞下来一个身影,冷的像隆冬的雪,轻的像一片鹅毛,恍惚的像一个鬼影子。
他把红色的细剑收起来,面无表情,却眼神微冷的说,“下次你要是再惹这样的麻烦,我就把你剁碎了,拌上猪油喂天鹰。”
唐小榭微微一笑,从袖子拿出一朵干掉的小红花,“没办法,谁让我贪杯,喝了人家的茶呢?那个姑娘爹娘都被这伙悍匪杀了,她想要卖/身攒银子找刀客报仇,可巧给我遇见,我喝了人家一壶绿茶,自然要给人家做些事喽。”
他一乐,是个笑眯眯的小阿福,“再说,也不全是白费功夫,你看,你那个风流多情,总是躲着不见你的老情人就在眼前,不去温存一番吗?”
唐小榭手指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偷四个面饼,九个馒头了,五斤牛肉,和两壶蜜酒,然后一抬眼,看着两个人,四双眼睛,囧囧有神的盯着我。
我尴尬的笑了笑,“诶……小莲,小唐,好久不见。”
“怎么这么巧,一来就看见你们正在做生意。你们忙,别管我,我拿了吃的就走了。”
小唐哈哈大笑,“我说,按照你的习惯,凡是看到你杀人的家伙,都不会再活下去。这个人,你杀还是不杀?”
我听着心中噗通一下。
小莲、唐小榭他们都是昆仑教的人。
这些信奉极端教派,又有着特殊压抑悲凉经历的人,一般心理都不太对劲。喜怒无常不说,都将人命视若草芥。无论我和他们有过怎样的交情,他们该动手的时候,似乎也不会眨眼。
我真怕自己无端倒霉的就死在这里。
所以,我的小心肝跟打了小鼓一般,咚咚,咚咚,咚咚咚呛,跳个不停。
小莲似乎没有听到唐小榭说什么,他苍灰色的眼睛珠子像冰凝结成的看着我,然后手指微微曲着,不远处的一片树叶就被吸到了他的手指中。那片树叶倏的一下子,擦着唐小榭的脸颊飞了过去,狠狠的钉死在小唐背后的树干上!
像一颗透骨钉。
小唐的脸颊上出现一道殷红色的血痕。
他看了一眼小唐,只从嘴唇中飘楚了一个字,“走。”
然后,他腰杆一闪,人就不见了。
我抬头,只能隐约看到他飘忽的背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鹰。这样的人,究竟为了什么,甘愿屈就在观止楼做皮肉生意呢?
而唐小榭,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脸,他像一个勤劳的奴隶,用酒肆的锄头刨坑,把人都拉出去埋好,又洒了很多药粉,把血迹和气味都弄干净,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命案一般,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叠子纸钱,高高抛起。
“大吉大利,百无禁忌!祈王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也遁了。
我看着骤然干净的酒肆,还有抱着一堆散碎银两昏迷的老板娘,抓了抓头发,好像眼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我眼花。
等我拿着吃的回到楚蔷生的木屋的时候,看到老楚爬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遭了暗算,吓的我连忙放下吃的,和嘴巴里叼着的一块牛肉,跑到床前,摇晃他,“老楚!老楚!老楚!”
“别,别晃我,晕。我没事,躺着不动就为了抗饿。”楚蔷生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给我口馒头吃,我被饿晕了。”
我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面,刚要给他拿馒头,这个时候,外面的竹门有扣扣扣轻声叩门的声音。
“谁?”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身华服的裴檀站在外面。
像一棵树。
194
“这个世上,好人总是不得安。”
楚蔷生慢条斯理的从床上起来,手中拿着那个我喂他的夹了肉的馒头,继续说,“本来躺着想受用一下被人喂饭的娇宠,谁知道半路闯进来这么一个……”
话没有说完,他又开始吃夹了肉的馒头。
人却慢慢走出屋子。
裴檀冲着他微微施礼,还是标准的雍京贵公子的模样。
“别来无恙?”
楚蔷生倚在门边,“托福,还不错。不知道贵胄裴侯爷大驾忽临,小舍蓬荜生灰。不知道侯爷来此,所为何事?”
“裴某不是王侯,楚总宪称呼错了。”
“在下已经致仕,不在都察院供职,所以总宪什么的称呼,侯爷能免则免吧。还有,在楚某人心中,侯爷就是侯爷,不会错。”
裴檀似乎也没有再计较,他忽然问我,“不知祈王殿下也在这里和楚总宪聊天,虽然时机有些不对,不过请恕在下失礼。”
我一愣,指着裴檀说,“我说,俗话都说打人别打脸,见面别揭短。当着秃子别说光头,矮人面前别说短话。宫变那日你就在大正宫正殿,我怎么丢的王爵你还不知道,你现在不是有心寒颤人嘛。”
裴檀又不回答。
我看他戳在篱笆墙外面,想了想要不要让他进来,可是楚蔷生似乎铁了心堵在门外。
“一个赋闲在家的宰相,一个被罢黜的亲王,虽然聚在一起不过聊一些千山绿水,诗歌田园,可是在别有用心的人心中,会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口实。诸如殿下结交外臣,心怀怨怼,让人防不胜防。”
楚蔷生微微冷笑,“你来就是要说这些?多谢你的好心,我们会小心的。既然能说的你都说完了,楚某这里茅檐草舍,招待不周,侯爷请回。”
裴檀,“我是来辞行的。兵部的调令已经到了,我即将外任新州。这一走,也许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回雍京,你我也再没有见面之日。裴某年少之时行为乖张,萎靡荒唐,犯下的过错九死不能挽回,所以裴某也不再说什么。
楚大人就只当是人之将死其言,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听我说两句。祈王被罢黜过错不再你,虽然当日是你劝祈王微音殿理政,可是如果没有这一条过错,他的王爵一样保不住……”
“住口!”
楚蔷生忽然喝了一声。
裴檀却继续说,“为了这件事情自责而自毁前途,真是得不偿失。十年萤雪,十年宦海,还有被我邪私侮辱,这样的苦难都忍下来了,还有什么是你熬不住的?难道只有对最在意的人心生愧疚,才是你永远无法面对的罪过?他是谁的人,你应该知道,和主子抢男人,不会有善终……”
裴檀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