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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梅香见这当口是个空儿,忙端着那锁麟囊上前,叶母哪里忍心真斥爱女,笑吟吟拿了那囊儿与灵眉道,“女儿,为娘看这锁麟囊甚好,做工精细、花样新奇、有趣大方,当真配你。那叶顺也是老人家了,为你的锦囊跑断了老腿,千挑万选已是最好,你便允了这个,莫要让他再去换了。”
灵眉接过囊儿,见上面那金银线绣的麒麟果然比寻常绿色的新颖好看,眼珠子活泼泼的似能转起来,当下轻轻点头。叶母搂过她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刘氏插话道,“侄女儿出嫁,婶婶给你做一双绣鞋可好?”
叶母忙拦,“你寡妇失业的,让你出礼已是不对,前日里你哥哥还说我,命我把那些都还与你,怎还能再劳你做鞋!”
刘氏笑道,“哪里有喜礼退还的道理,再说就是嫌弃我了。来来来,侄女儿,别理你娘,你喜欢什么花样的,快说与我听。当日里不能送你,也做一双绣鞋,添婶婶的一片心意。”
灵眉知刘婶母最是手巧,看看母亲颜色便起身娇声道,“如此灵儿谢过婶婶。嗯——想要那鸳鸯戏水的,鸳鸯一只要飞、一只未起,不能太大、也不能忒小,绣在鞋面离尖处,防止走路磨,再要一朵红莲花,莲心用金丝,莲瓣用朱砂,鞋头一颗夜明珠……”
话还未完,叶母已捂住她嘴,刘氏点头笑道,“真真是大家子小姐,折磨死个人,好嘞,婶婶就与你去做。”
灵眉行礼谢过,看看身上的衣衫,撒娇儿向母亲道,“娘亲,这样的衣衫,若配婶母的鞋子,越发的不能看了!”
叶母起身笑道,“这有何难,为娘再给你做两件便是了。”说着拿起锁麟囊,“莫说一两件衣衫,这囊儿里,娘也给你装的鼓鼓的,愿我儿进杜家夫妻和谐,早添麟儿。”
一席话又让灵眉臊红了脸,梅香过来搀住小姐,两个送叶夫人刘婶母下楼不提。
俗语道,一家欢喜一家愁。这边厢叶家嫁女欢天喜地大操大办,唯恐少了一丝一绫委屈了娇女,那边厢贺女出阁愁云惨雾凄凄切切,找不到一针一线充做嫁妆。
桐里镇,西巷里,一片龇临矮小房屋里,小小一扇柴木门,风不吹都吱吱嘎嘎,一会儿门从里打开,走出一名娉婷少女,十五六岁年纪,荆钗布裙,面带急色,在门口徘徊几步,轻轻走到街头,迎面遇上邻家一个徐婆子,问她道,“贞良,你父亲还未返回。”
小女子姓贺,名唤贞良,世代在这桐里镇居住的,祖上也曾富贵过,只不过到她父亲这一代,却是獾狼下个小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贺贞良亦是要三日后出阁,无奈家中穷急,半毛钱也拿不出来,老父亲是个酸腐儒,此刻也不得不背了口袋,四处走亲访友,希望寻到一点嫁妆出来,已经出去两天了,至今还未回来。
贞良给徐婆子问好,忧心道,“是,父亲说是今日回,却还未回来,好生让人焦急。”
徐婆子亦知她家境地,想劝慰,又知贞良年纪虽小,但素来要强,遂只略略道,“难为你了好闺女,只是从前家里家外都是你省吃俭用操持,如今远嫁,以后贺老兄,哎!”
贞良福了一福,勉强笑道,“如此还请徐妈妈等众街坊多接济老父亲,贞良谢过。”
徐婆子点点头,“天色不早,你大姑娘家家,快快回家中等待吧。”说着便拄着拐一歪一歪回自家去了。
贞良街口又候了一时,眼见日光偏斜,彤云西照,迟迟不见老父亲身影,贞良虽说自小持家,要强能干,毕竟还只是十五岁一名女儿家,当下街道口伶仃站着,又想到三日后出嫁半点嫁妆也无,老父亲安危不知,又焦又慌,不由落下泪来。
天色渐黑,贞良不敢在外久站,以袖拭去珠泪,一步一回头回家去了。
2。 亭遇
是夜,月朗星稀。小镇白日里喧嚣,黑夜中寂寥,梆子声敲过两下,空荡荡、银白白石板路上,“吧嗒、吧嗒”沉滞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人缓缓行来。
瞧这人,佝偻着腰,斜拐着腿,一步一瘸,步步欲倒。五十岁上下年纪,愁苦满面,鬓染风霜。身着儒生服、头戴乌角帽,肩上搭一条长褡裢,空瘪瘪,垂荡荡,论相貌平平常常,看打扮不伦不类。若说他是小贩卒,又怎会东坡巾往脑上抛,若说他是大学子,又怎会深夜里走空路,穷困潦倒。
来人贺守寒,贺贞良老父亲是也,头两日出门为女儿张罗嫁妆,无奈一众亲友访遍,无人接济,只得又空着两手去,空着两手回,劳顿数日,未有成果,是以愈近家门,举步愈难。
贺守寒走到自家门口,更是近乡情怯,见破柴门里渗出昏暗烛光,知女儿必是候他未睡,又是心疼,又是惭愧,思量半日,叹气打门,正是:抬手千金重,落门败絮轻。
“嘭嘭嘭,”木板门上又一次传来声响,贞良细听无错,忙疾步过去,打缝隙里一看,慌忙下了门闩,打开大门。老父亲一身风霜,萎顿狼狈,贞良扶助父亲胳肘,垂泪唤道,“爹爹!”
女儿一声娇唤,贺守寒也落下泪来,父女俩相扶进屋,贞良见父亲垂耷着脑袋,褡裢也空空的,心内明白了,一边给父亲打热水洗面烫脚,一边从盖笼里取出省下的红薯面窝窝,几根咸菜。
贺守寒见女儿如此懂事,抚案泣道,“女儿啊女儿,为父对不起你呀!”
贞良反强笑道,“爹爹生我养我,怜我爱我,倒是女儿不孝,让您为我操劳忧心。不若女儿不要嫁了,与父亲相伴,一起度日也好。况那周家远在济洲府,千里之外,又与我家十多年未联系,不知境况——你我这般贸然寻去,若他家都迁走了怎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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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守寒闻言连连摇头,“女儿,这是你祖父定下的亲事,不管他周家子孙是好是歹,是富是贫,是正经为人,还是胡混度日,咳,哪怕是坐牢,你都得嫁过去。女儿,你看看你项中链子,那是两家的信物啊,讨饭爹也要把你送去的。”
贞良摸摸链上坠子,正面一只鸳鸯,反面一个“奉”字,即是自己那未来夫婿的名字了,他那里,却也有一条一摸一样的,只不过刻的是她的名。这链子为她自幼所戴,反反复复摩挲了十来年,那字的每一笔,倒像刻到自己心上。咽下一声轻叹,复强笑道,“既如此,一人有一人的命,富也是嫁,穷也是嫁,爹爹又何必为女儿张罗那些身外之物,家中还有一些盘缠,省一点,也够我父女俩到济洲的了。”
贺守寒为人迂腐,又最是得过且过,想一想也无他法,只得点头应允了。
六月初六,叶家小姐出阁。
叶灵眉一身大红云锦新娘礼服,珠翠环绕,含香踏锦,拜别过慈父慈母,哭哭啼啼上了花轿。正午,送亲的队伍出了桐里城,落下半城炮纸,几里香雾。叶老爷为女儿积福,使专人抛洒铜钱,引得许多人,大人小孩,紧跟在送亲队伍后欢天喜地直送出城门,个中光景,莫道在这小镇,便是大城里也难见得。
有人艳羡,直道是大家子风格,也有那见过些世面的,努嘴嘀咕不过暴发抖富而已,还有一等老成持重的,见此盛况,微微摇头,这般奢靡太过,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恐非绵长福祉。
说归说,道归道,送亲的出了镇东门,人群渐渐散去,二十四名喜官,叶顺与杜家的迎亲喜娘韩妈妈领头,其后是鼓手锣夫,八人抬喜轿居中,叶灵眉陪房老妈子与四名陪嫁丫鬟并一些个小厮走在最后,唯梅香特殊,随侍轿边。
按平江府习俗,灵眉长兄叶灵德随行,但中途须返,待送出十余里地,灵德驭马走到轿前,高声道,“妹妹,为兄回家去了,你到了杜家须得好生孝敬公婆、服侍相公,三日后我再去接你回门。”
灵眉一路滴泪,此时听兄长亦要回去,顿时觉天地间孤零零只余她一人,泪如泉涌,洒湿红帕,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这都是规矩,韩喜娘闻到小姐悲声,过来含笑对灵德道,“亲家哥哥安心回去吧,奶奶到了杜府,老爷太太疼都来不及的。”灵德遂又好生嘱咐了叶顺、梅香等一番才调马回去。
又行了十几里,眼见快到了平江府,烈日当空,一丝儿风也无,喜娘唯恐误了吉时,只催轿夫们快走,个把时辰下来,一众人除了轿子里坐着的叶灵眉,各个挥汗如雨,衣贴夹背。
忽然一阵大风吹透衣衫,众人正道舒爽,却不料阴云蔽日,狂风阵阵,一忽儿太阳便没了影儿。有飞沙入眼,轿夫们一手扶杠,纷纷揉眼,把那喜轿晃得歪斜,里头灵眉不知天日,“哎哟”一声,娇唤自己的丫鬟,“梅香,”
梅香连忙上前应着,“小姐,”边命轿夫们好生抬轿,颠着小姐“仔细你们的赏钱。”
灵眉扶住轿子内缘,细声问道,“天怎么好像暗了?”
梅香望望天色,回道,“不知怎的阴了,”忽拔高了声音,“哎呀,落雨了。”
果然,飞沙乱云中铜钱大的雨点直落下来,夏日急雨,既大且急,眼见路边刚巧一座凉亭,叶顺便呼韩喜娘道,“韩妈妈,时辰还早,平江府就在眼前,且避一避雨先吧。”见她同意,便指挥着众人抬轿入亭。
一众人,顶绢举袖忙慌入亭,好在亭子宽大,这八人抬的大轿居然也通过了,只是它进去了,剩余的地方未免有些窄,丫鬟小厮们挤做一堆,抖衣拭雨,喧喧闹闹,这荒郊外陈旧的亭子,立刻被红彤彤一派喜色所染。
梅香仔细问候了轿中小姐,灵眉问,“这是哪里?”
梅香回道,“避雨,正好一个大亭子,装下我们许多人。”
灵眉特意吩咐道,“别委屈了韩妈妈。”梅香闻言,特意唤来韩喜娘,把小姐意思转达了,韩喜娘忙躬身谢过。梅香见她喜滋滋边去了,悄声对轿子里道,“小姐忒也知礼贤惠,老爷夫人若见了,定欢喜的不得了。”
灵眉嗔她一声,又问,“这亭可有名么?”
梅香进来时便瞅见记得了,忙回道,“你别说,还真有,□秋亭。”见小姐闻言不语,眼珠一转明白了,吃吃笑道,“赶明儿回门,可得叫姑爷再带你停在这里一遭。”
灵眉被她猜中心事,啐她,“死丫头快住了口,提防叫人听见!”
主仆正低喁着说话,那边却听一阵喧闹,梅香过去一看,原是也有两个避雨人,不知怎的与自家小厮生了争执,吵了几句。小厮见她来了,忙让过来,嘴里嘟囔,“梅香姐姐,这老头好生气人,踩到了我的锣不说,还不赔罪!”
梅香斥了自家小厮,转来看那两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皆是背着行囊,远途打扮,只是那少女却在鬓边别一朵红花,身上的衣衫也是红色,虽破旧些、颜色也不正,但那意思却是在那,脱口奇问道,“这也是嫁女儿么?”
这先来避雨的二人正是贺守寒与贞良父女二人,两人先入亭避雨,未料后来的叶家送亲队伍呼呼拉拉、吵吵闹闹挤了大半个亭,把个父女二人差点挤出亭外去,贺守寒实气不过,才与小厮发生争执。待梅香过来,眼见虽是一丫头,但身上也是绫罗绸缎,语中称奇,父女俩自行残秽之余,听到耳中未免觉得对方意中含蔑。这时几个轿夫、小厮丫头们也看过来,齐齐笑道,“原来这也是嫁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