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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二十四……不,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像你这么害怕。可是你逃不掉的,你会一个人死在这里,这是你的命。盘鞑天神赐予你青铜色的血,给你尊严和荣耀,让你成为他的仆人,他也给你最恶毒的诅咒。你没有幸福,你只有悲哀,你在战场上杀了不臣服于你的男人们,你占有他们的妻子令她们悲痛哭喊,你把孩子的头砍下来,因为他们会为他们的父亲报仇。可是你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偿还,你每时每刻都在恐惧,猜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我应该死在战场上的,被真正的勇士一刀砍下我的头,这样我的恐惧就不在了,阿钦莫图会觉得我是一位英雄,我躺在泥土下面,她在羊皮帐篷里面思念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能听见的只是微微的呼唤:“阿钦莫图……阿钦莫图……”
阿苏勒想起这个名字就是一直以来含在老人嘴唇间的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摇晃着老人的肩膀,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怀里的身体轻飘得像一束木柴,随时都会散开。几只干得发硬的烤馕散落在石隙的角落里,老人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进食了。
“爷爷……爷爷……”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最后阿苏勒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寂静得令人心寒。他转头去看着周围,无尽的黑暗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像是在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梦里。
他握紧了青鲨的刀柄,把刀尖抵在老人的喉咙间。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苍白干枯的面孔,手微微地颤抖。只要这一刀刺下去,老人就死了,连带着他的往事和疯狂的力量。
过了许久,他猛地撤回了刀锋。他把老人平放在地上,以刀锋挑开了他的衣襟。那些蠕动的蛆虫令他忍不住想吐,新生的肌肉血红地翻卷着,像一张扭曲的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刀尖挑起了腐烂的肉,缓缓地切了下去。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阿苏勒以自己内衣的腰带把伤口用力捆绑起来,喘息着起身,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几脚。他踩的是切下来的腐肉,那些软软的蛆虫被踩成了浆,恶心得令他头皮也麻了。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把脸用力埋在手掌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阿苏勒不知道他是活着或是已经死了。他也不想去看,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
阿苏勒再次醒来的时候,老人还躺在那里。
他过去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的有些温暖。他忍不住有些欣喜,四处看了看,抓过一只干硬的馕,用力咬了几口。当他还是万人之上的世子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这样干硬的馕嚼在嘴里也有一股微微的甜味。他默默地咀嚼着,觉得胃里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忽然想了起来,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以青鲨的刀锋撬开了禁闭的牙关,小心地把嚼碎混着唾液的馕吐进了老人的嘴里,过了很久,他看见老人的嘴微微地动了动,而后老人开始努力地吞咽了,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阿苏勒清楚地知道他开始恢复了生机。
“哦……哦……”老人咽下了第一口,仰面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阿苏勒急忙嚼碎了又一口馕,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一些,又吐进老人的嘴里。就这么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喂着,老人也默默地吞咽。他不知道他醒来没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感恩,再不把可怕的爪牙对准自己,不过他心里觉得温暖,这时候他觉得老人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孩子,很苍老了,可是依然是孩子。
“青铜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苍青的君主,被赐予荣誉和长生。”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这是他六岁时候,大合萨抚摩他的头顶,以盘鞑天神名义赐予的祝福。“苍青的君主”就是盘鞑天神的代称,他拥有整个天空的青色。阿苏勒那时候只觉得天空那么高深遥远,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仆。在他伟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从他的意志行事。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英雄,杀过多少人,有过多伟大的功绩,都还是天神的孩子。
就像眼下的这个老人。
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老人忽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有一线,可是那里面的光芒如此的锐利,阿苏勒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伪装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跑开。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又迷离。他眼中闪烁着幸福和快慰,开始微微地笑,他挣扎地伸出手,轻轻抚摩阿苏勒的面颊。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是你啊,你没有离开我。”他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没有你啊!幸亏只是梦……真好啊……我可以睡了……”
而后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无力地摔在胸前。
阿苏勒愣了一下,急切地去探他的呼吸,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十二
老人再次醒来,并没有用多少时间。阿苏勒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几乎能看见老人胸口的伤在恢复,新肉不断地长出,一次又一次地结痂和退痂,远比任何人都快得多。胸口是重伤,青鲨没准连他的心脏也划伤了,也没有药,可是这些都挡不住他的恢复。
“你救我,不怕我会杀了你么?”
石隙中,老人仰面朝天地躺着。他已经可以挣扎着站起来走几步。他依然用铁链捆着自己,不过那种疯狂的情况没有再出现,他倨傲冷淡,不过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了。他说话也流畅多了,因为一直都只能躺在那里和阿苏勒说话。
阿苏勒想了想:“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你到底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有人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是你的阿爸?是郭勒尔?”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一丝凶煞。
“不是!不是阿爸……”阿苏勒低低地,“阿爸很爱我,我知道的。”
“能跟我说外面的事情么?”老人换了恳求的语气,“我很久没出去了。”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头绪,于是从自己的出生说起,说自己的哥哥们,说阿爸阿妈,说熟悉的人,大合萨、巴鲁和巴扎,还有难以亲近的木犁。他又说龙格真煌,然后是苏玛和她的姐姐们。
老人有时候会打断他问几个问题,显然对北都城里各家首领的家世相当地清楚,阿苏勒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仇恨,那他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
最后阿苏勒说了那些影子一样的黑衣骑兵,说起那一夜的故事。
老人想了想:“是青阳自己的人下的手。”
阿苏勒的心狂跳起来,他使劲地摇头:“不是,那些人不是我们青阳的骑兵。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骑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跳起来,跳起来杀人,而且他们也不用我们青阳的马刀。”
老人冷笑:“你不想承认?马背上跳起来有什么难的?澜马部的澜马们都能做到,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灵活。你说他们的刀的形状倒像是东陆人用的,他们喜欢在刀身上开血槽,刀尖的形状更像牙齿,这样刺进甲缝里杀人,血从血槽里放出去,敌人没有反击的力量。”
阿苏勒还是摇头。
“一定是青阳的人。”老人说得不容置疑,“杀了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只有对你的伯父们和哥哥们最好。这支骑兵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训练,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们,因为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你见过青阳的鬼弓武士么?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有几个人知道青阳的一千鬼弓武士在哪里?等到你真的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弓箭已经把你的喉咙射穿了!”
“你都是猜的!”阿苏勒大声说,“你都是猜的!”
老人冷冷地笑笑:“还用得着我这样将死的人猜么?你自己也猜得到,可是你不愿意承认,你害怕么?你害怕你就捂着耳朵跑掉啊。你是个废物,你不死,人人都不安心,所以他们要杀了你。”
阿苏勒站了起来。
老人忽然坐起,狠狠地拉住他的手。他的力量已经恢复,阿苏勒根本摆脱不了他的控制,重重地坐下,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架了。
“你干什么?”
“你听我说话,”老人低低地说,“你未必还有很多机会听我说话了……”
阿苏勒觉察了他话里的悲哀,沉默了半晌。
老人也是很久没有说话。他仰面对着天,似乎在想什么,又像是出神,直到阿苏勒觉得他已经忘记该说什么了,才听见了低低的声音:“你力气很大。”
阿苏勒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哥哥们都比我力气大。”
“你有没有很愤怒的时候?”
阿苏勒想了想,摇头,又点头:“有……”
“那有没有愤怒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时候?比如说,那一天你从我的手里挣脱……”老人举起了右手,“能从我手里挣脱的人,可不多。”
阿苏勒看着自己手腕上五道深深的抓痕,一时也迷茫起来,想不清楚那个瞬间自己怎么摆脱了老人掌握。
“你练过刀么?”
阿苏勒点头:“跟着木犁将军练过一些日子。”
“不要再练了!”老人断然的说,“你根本不是练刀的料子!”
“我……”
“我的哥哥们,都是英雄,我也想……”
“草原上五百年来只有两个英雄,第一个是逊王,第二个也死了。”老人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愚蠢的孩子怎么能称英雄?”
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爷爷,你说有报应,可是你还是看重英雄。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不想当英雄,会被人嘲笑,还不如死。”
老人愣住了。他想了许久,对着洞顶缓缓地摇头:“不错。马背上的男儿,一生当然要杀很多人,你不杀了你的敌人,你就变成死人。杀人,又有什么可怕?人人都是要死的,勇敢的人死了,盘鞑天神会接引他们,在高天上的宫殿里享福,懦弱的人就算死在床上,也得不到福佑,不过孩子……你是不同的!你是不同……”
“爷爷,我梦见过我杀死很多的人!”阿苏勒忽然打断了他。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阿苏勒把双手夹在膝盖间,沉默了一会,忽然仰起头:“爷爷,我真的是说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很多人?”老人扭头去看他。
“很多人,满地都是死人,”阿苏勒自己打了个寒噤,“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梦,梦见我拿着刀站在满地都是死人的地方,太阳在西边就要落山,颜色红得就像血要从上面滴下来。北都城里有传说,说……我是谷玄,他们不在我面前说,可是我听到过。我生下来阿妈就疯了,我生的那天有大流星在天上经过,神卜池里面的玄明都死了,那是神鱼啊,我是不祥的人……”
“谷玄……”老人呆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一时间仿佛有千百人在一起笑,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
“哈哈哈哈,小东西,你知道谷玄是什么意思么?”老人笑了许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他的胸口起伏着,久久不能平静。
“是没有光的星星。”
阿苏勒所知的谷玄就是一颗没有光芒的凶星。
“没有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