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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宏楠听见郭芬花在母亲屋里高声说笑着,就径直朝自己屋里走去。一进门,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刚坐在火炉边点着烟,妻子就将熬好的砖茶倒了杯放在他面前的火炉上,说道:“刚才立业来找你,他说这么大的雪,你可能没去上班,专门来和你下棋。我说你出去赏雪景去了。他说你怎么不叫他一块去。他坐着等了会,等不着你回来,他先走了,并说让你下午去他家,他在家等你。”
马宏楠问:“他没说别的事?”
“没有。”
“臭棋篓子,还找我下棋哩。”
“棋下得好也张?人家村长当得那么好,啥事不比你强?”杨凤娟竟挖苦起自己的丈夫来。
“你别急,等我干出大事来,小心我把你休了。”
“嘿、嘿。”杨凤娟笑着说:“连个科长都没保住,猴年马月才干得出大事来?”说到这儿,用手戳了一下马宏楠的额头,接着说:“你要休我的话,也等不到今天,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再说,你生下的那两个宝贝,把你不吃了才怪哩!”
“好家伙!有撑腰的了。”
杨凤娟得意地点点头。
“难说啊!说不准我那天会变心的。”
“哼!谁稀罕你。”
他们二人都笑了。
“娃娃快放学了吧?”马宏楠问。
杨凤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早着哩,还差一个多小时。”
“芬花婶那个‘机关枪’啥时来的?”
“别叫人家‘机关枪’好不好?你刚出去一会儿她就来了,和咱妈有说有笑的。”
“大呢?”
“早出去了。”杨凤娟接着又说:“哎呀,我该做饭了。”
马宏楠围着火炉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慢慢地呷茶,雪地里所感受的寒冷被屋里的温暖所取代。但他对雪的爱怜,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儿时的冬天,一场接一场的大雪让人目不暇接,经常晚上睡觉时天气还好好的,早上被母亲叫醒时,外面的雪竟把窗纸映得白亮。待到母亲将破旧的布棉帽给他戴上,又把一条平时舍不得用的雪白的羊肚子手巾给他系在脖子上后,小小的马宏楠背起装有烤得焦黄的玉米面馍和烤红苕的书包,怀着欢快的心情一蹦一跳地去上学。走在巷子里,总是借着跑步的惯性滑一小段距离的雪,有时不免跌倒,拾起身来跑着又滑。每当经过村中老水池的时候,马宏楠就会驻足观看他的叔伯辈们在水池边砸冰饮牛,并突发奇想:“会不会有鱼儿从冰窟窿跃出?”由于在路上贪玩,马宏楠在下雪的早晨最肯迟到,不但要受到老师的责备,而且教室内用砖泥砌的火炉上已摆满了同学们拿来的各色杂粮早点,他书包里的吃食在火炉上已无处可放,早点时只好凉吃。好在人在少年时犹如刚出厂的机器,没有什么毛病,大雪天吃了冻得硬梆梆的玉米面馍和红苕,竟腹不帐胃不酸,哪像现在吃饭时稍不注意就肚子疼。下雪天,同学们下课后总是在一块要么猜雪能下多久?猜地上的积雪能有几寸厚?要么就争着去烤火,要么就在墙角挤游。挤游是最热闹的场面了:最先一个同学抢先往墙角一站,喊一声:“挤游!”立刻就有同学响应,一个挨一个依次用力地向墙角第一个同学挤去,把谁挤出队伍后谁就立即跑到后边接着挤,以挤出墙角那个同学而自己最终站在墙角为目标。男同学挤呀喊呀,女同学站在旁边拍手啊笑啊,经常上课铃声响了也没听见,直等到老师进来喊道:“上课啦!”男同学一惊女同学一吐舌头急忙各回各的座位。雪一停,全校师生立即开始扫雪,从学校一直扫到校外,调皮的学生总爱玩雪仗,堆雪人,在未扫的雪地上走各种各样的步法和图案;胆大一点的女同学在男同学堆好的雪人身上用红蓝墨水进行涂抹,涂完之后嘻嘻哈哈兴高采烈。下午回到家后母亲总是责备马宏楠不爱惜衣服鞋袜。末了,她抓起马宏楠的小手,看着被冻得红肿并有许多裂子的小手,不由得眼圈发红,急忙让家人吃过天天一个样的搅团就酸菜之后,拿出入冬前准备好的茄子杆,熬好半洗脸盆的茄子杆汤,让马宏楠弟妹几个泡手泡脚,泡洗之后抹上润面油,然后坐在火炉前作长时间的火烤。母亲说这是从奶奶那儿传下来的,不但能够消肿愈合裂子,而且还可以止痒祛疼。待他们弟妹几个脱衣服睡下之后,母亲又一一将他们的鞋袜烤干,等马宏楠半夜起来撒尿时,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仍还坐在灯下或补衣服或纳鞋底或纺线……那时的生活,可怜而艰辛,小孩子们却从不知道也感觉不来什么是烦恼,什么是忧愁,更不知道先辈们已被贫穷压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加之学习负担不像现在的孩子这么重,只要家里是贫雇农成份就会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荣耀,唯地富反坏右的孩子整天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人格和精神无时不在受到侮辱和摧残。
想到此,马宏楠觉得人生实在可笑,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他从书架上拿下本书刚要翻开来读,杨凤娟喊他快到妈的屋里吃饭。
在饭桌上,边吃边和母亲闲聊,他问母亲:“‘机关枪’啥时走的?”
“刚走,我留她吃饭,她说不了。”母亲和儿女们一向是最能谈得来的。
“留她干啥,‘机关枪’似地一开口就说东道西没完没了。怎么村里谁家的事她都知道?这个是非精,为说闲话嚼舌头和人家吵了多少次架,怎么就没个记性?民胜也是的,不但不管好自己的老婆,一个大男人反而跟着老婆说三道四,简直就是咱村的‘广播站’,真是越活越没出息。我看是让好日子给过的,吃撑了闲着没事帮助消化哩!”马宏楠对自家隔壁这两口子没一点好印象。他又对两个孩子说:“大人在家说的话,到了外边和学校不准乱说学舌头,知道吗?”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你咋能说这样的话呢?不叫叔婶,还直呼人家两口子的名字。”母亲对人总是善良的。
“妈——,我这不是在咱家里说吗?”马宏楠又对着杨凤娟说:“以后芬花婶来了,你别理她!”
杨凤娟看了看两位老人,又看着马宏楠点了点头。
半天没开口的父亲说道:“楠楠说的对。芬花那人闲话太多,还是少招惹为好,民胜也说不到好处,助红灭黑,看人的走手(方言,意为笑话)。邻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还是我大清白。”马宏楠对父亲的恭维惹得杨凤娟“噗嗤”一下笑了,险些把嘴里噙的饭菜笑出来。
“怎么就你大清白,这样说,妈是老糊涂了。”母亲不满地说。
“妈——你和我大一样清白,你们二老都清白。”杨凤娟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母亲听高兴地笑了。
“我爷和我婆就是好。”马宏楠的女儿雯玉边说边撞了一下小弟弟。
马宏楠的父亲哈哈笑着说:“瞧这小猴精,嘴多甜!”
女儿马雯玉抬起头看着马宏楠和杨凤娟,爷爷的表扬使她喜形于色,得意地摇头晃脑,口里嚼饭的声音咂得蛮响,惹得马宏楠和杨凤娟相视而笑。
祥和的家庭氛围犹如一杯醇香的陈年美酒,似清新剂般喷洒在马宏楠的五脏六腑上,涤荡去他多日的烦恼和灰色的心情。父亲的宽厚、母亲的慈祥、妻子的温柔、儿女的天真,使马宏楠深深感悟到人之所以眷恋生命的原动力和热爱生活的内驱力——爱父母、爱妻子儿女,由此推及爱你周围所有的人。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现实而具体的真实与快乐,淹没了马宏楠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名利之心(岂止是淹没,名利之心早已无踪无影),胸腔内产生出的一股强劲的冲动直往脑门上窜去,他恨不得马上提笔写一篇散文(一篇真实而自然但却震憾人心的生活美文),将自己的情感倾注于笔端挥洒于报刊来和众人共享。
面对摊开的纸张和手中握着的钢笔,浑身的激情却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马宏楠不断用左手叉开的五指将头发向后捋去,两眼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握笔的手将笔在纸上敲敲放下,放下后拿起来又敲敲,刚才的感悟和激情逐渐被焦躁和无奈所代替。落寞和惆怅使他放下笔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回想起自己从小就酷爱文学,阅读了那么多的中外名著,也曾豪情万丈地梦想过长大了要当一名作家。参加工作后虽说没有朝着自己心中的理想去奋斗,但却在单位以笔杆子而闻名,成了写材料的行家里手,虽说也发表过数十篇专业论文,而且名噪一时,但却与文学创作无缘。“作家梦”犹如马宏楠的“初恋情人”,从他的生命之中怎么也拿不走也剥不离,对“初恋情人”的难以忘怀时常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如今,马宏楠在单位连写材料的机会也没有了,虽说学识不高但一肚子的文化却派不上用场。他低头看了看右手中指第一关节靠着食指的侧部被笔杆磨出来的老茧,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袭上他的心头,在事业和仕途上,从未经历过的挫折感几乎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眼前,无法用笔来表达情感,无疑对他又是一个打击和挫折。多年来,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和认识到自己只有激情而没有才华,只善于幻想而不善于动手,他突然间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以往的自视清高竟一文不值。自我否定使马宏楠感到无比沮丧和懊恼,他不仅为自己刚才写不出东西而自暴,更为构思文章或认真思索时总感到力不从心而自弃。于是,他切肤地感到自己本是平庸之辈,毫无天赋和特长,他甚至想起了程立业、冯哲、王强、赵宏洲、梁建锋等许许多多自己熟悉或认识的人,绝望地感到所有的人都比他强。马宏楠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人,情绪忽高忽低,头脑忽冷忽热,早晨起来自命不凡,晚上睡觉时却异常灰心和自卑。
正当马宏楠陷于神经质的发作而不能自拔时,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他掏出传呼机犹如不会游泳的人抓住一块木板一样似有解脱之感,看了下上面的电话号码和姓氏代号,他知道这是冯哲打给他的,就急忙到村里商店的公用电话处回传呼。冯哲在电话内邀请马宏楠下午四点钟和他一块去野外赏雪,并说赏过雪后去附近镇上的酒楼吃狗肉喝烧酒。马宏楠听了后连声说好,并提议把车间的王强和赵宏洲也叫上。冯哲在电话内顿了下说:“王强和赵宏洲跟咱俩说得来吗?”没等马宏楠回答,他又说:“既然是老哥的意思,叫上就叫上吧。”马宏楠放下电话径直就走,商店老板喊他回来,他才反应到自己没有支付电话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便买了盒烟作为弥补。
他低着头,边走边胡思乱想,突然间想起不知是那个名人大概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可能人人都去当诗人,但人人都有可能使自己的生活充满诗意。想到此,他深感自慰地笑了笑,重重地踩了踩脚下的雪,心里想:“和义气相投的朋友一块赏雪言志,饮酒抒怀,不正是充满了诗意的生活吗?”
这正是马宏楠的悲剧所在。一个文人气质很浓的人,总是幻想着要当作家的人,何以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整个官场充满了虚伪和欺诈,而文人的秉性是正直和诚实。问题的症结在于马宏楠并没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