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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的行李呢?”
“没带回来。”我说,随手带上门。干干净净的房间,一如Yiheng这个清爽的人,每一样摆设都是我亲自选的,亲手放置的,现在全都要说再见了。
“Yiheng,”我想着措辞,不停地搓着手以缓解紧张,“Yiheng,我要回国了。”
“啊?”他瞪大眼睛望着我,“怎么刚回来又回去,你累不累啊。”
“我是说,就不回来了。”
“……什么?”
我鼓起勇气看着他,他一脸反应不过来的表情。我舔舔嘴唇,道:“这次,我就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空气像是一下被沉默吞噬了,静得可怕。慢慢地,Yiheng从门口挪到饭桌边坐下,怔怔地看着茶几上的杯子,自言自语般地说:“为什么?”
我不忍心,背过身告诉他家里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今年的学费交不了了。“……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还是反复地念叨着这两句话,猛地他又抬头:“你还有一年就可以毕业了啊!坚持不了吗?”
“我去哪里赚那两万块学费?”我说。
“可以和学校签借贷条约啊!可以去政府银行借助学金!我会多打点工,努力挣钱……”他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急迫地喊:“实在不行我找我家里借,撑过这一年总可以的!”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忽然虚弱地退了两步,问我:“是你自己……不想留下来对不对……”
我默认:“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和家里断交?”
“是为了Kei吧……”
“你……?”惊讶地看过去,他疲惫地撑着桌子,嘴角挂着讽刺的笑容。
“我早知道我留不住你。”他慢慢抬起眼睛盯着我,“你……高潮的时候,叫过他的名字……”
如遭雷击,我一步没站稳跌倒在沙发上。Yiheng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这个耳环,拿回去吧。”
“对不起,”我抓住他的手,“对不起!我真地……我对不起你……”口不择言地解释着,可是Yiheng只是呆呆地站着。我想不到,想不到我竟然伤他这么深,想不到他竟然爱我这么深。我那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我真想跟他平安地过一生,真想拥着他温暖的身体听他撒娇,真想忘了Kei。可是我做不到,我忘不了那个人,我早在作出决定之前就别无选择。我能怎么办……
已经,怎么解释都没用了。一切,都步上了另一条轨道。我放开他,看着他机械地开门,走出去,又关上。一下子整个世界都和毁灭一样的寂静。
第十章 一切往另一个方向前进
我把车卖了,去学校办了退学。成绩一直也不拔尖,校方没有特别惋惜。公寓的房租是一开始就预付好的,够Yiheng舒舒服服地再住几个月。和朋友简单地告别,他们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方添,你肯定会后悔的。”Steven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也不想想你以后还有多少年的路要走,大学都没毕业不是自悔前途吗?”
我咬咬牙,底气不足地分辩:“怎么都走到这步了。我决不会回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糊涂吧!而且你这样伤Yiheng,实在太不够意思。”
只有这件事我是真的羞愧,别过脸,我低声道:“你有空多约Yiheng出去,别落下他。慢慢他忘了我就好了。”
Steven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在悉尼的最后一夜,我睡不着。拉开旅馆的窗户,我静默地注视着繁华的夜色。这过往的车流和行人,从此和我没有任何联系。而未知的我的道路,延伸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沙漠里。做出这个决定后,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仔细地思考自己的选择。我有点害怕,怕一朝我会后悔,全盘皆输。这种从内而外的虚空让人简直不能安坐,这感觉在我第二天乘上飞机后被刻意地压抑着,随着云层的迫近而逐渐抛弃在脑后了。
三月的阳汇,因为靠海而温暖。街上的少女们多半换上时髦的短裙。我和Kei穿梭在城市中间,有一种陌生和疏离感。他把家搬到了偏远的东华区,一室一卫,房租便宜。沙发和衣橱都卖了,省出些空间。同个弄堂里多是些外来的工人,粗壮高大,黑胳膊黑腿。夹在中间白净瘦弱的Kei如公牛群中的兔子,我时时担惊受怕惟恐他不小心被哪只牛一脚就踩烂了。
“Kei,”坐在纸箱之间的水泥地板上,我拿着一个信封,“我把美圆都换过来了,不到六千块。”
他正在往地板上铺报纸,不经心地答应一声。
“我看见鲁宁路上的肯德基招工了,我明天去问问。”我说着,把信封塞进手边的背包里,开始帮Kei铺报纸。Kei停住动作,犹豫着说:“方添,我觉得你最好想办法把书读完。”
“别想那些了。”我苦笑一声,“指望不上了。到是你,不是说要上培训班吗?就去吧。”
Kei抱住我,把脸贴在我背上,叹了口气。我心里不是滋味,反握住他的手,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肯德基去面试,进去以后不知道找谁,只好走到柜台问:“来应工的,找经理吗?”
那个中年胖女人涂着很浓的口红,听到我不是来吃饭的,白脸立刻变黑脸,速度赛过川剧。她蠕蠕嘴唇:“小伙子,来找工作啊。”
我只好点头。
“现在经济可不景气伐?找工作的多了,一天来这问的有好几十个哪。”她随手掏出块抹布把台面擦擦,瞥我一眼,继续道:“你是外地人啊,现在外地人全涌阳汇来啦。”
我心里一下没好气。阳汇是中国的珍珠没错,可我好歹也是庆中人啊,在悉尼读了六年书,只怕她连英语多少个字母都不知道呢,居然拿那种看乡下人的眼神看我!这些尖酸刻薄的小人物,外地人来消费他们笑得跟朵花似的。一看人家来公平竞争工作岗位了就全摆出地主的架子,也不看阳汇经济是谁撑起来的!
“我要见经理。”不想跟她纠缠下去,我直截了当地说。
“喔唷,架子还老大的哩。经理是你说见就见的伐?”
“我是来应聘的,”我说,“要你能做主也行啊。”一语中的,她脸一阵红一阵白,用力飞给我几个白眼,道:“经理还没来。你要等就等着。”
我只好找了个座位坐下,因为十点还不到,人很少。那个胖女人又提着水桶和墩布出来,在我面前来回晃,我正厌恶地转移视线,她站起来一甩胳膊,墩布上的脏水啪嗒甩到我鞋上。我一下子火了:“你怎么擦地的啊?没干过啊?”
“哎哎,只是不小心而已嘛,你脾气这么大干什么啊?”
“你做错事还不道歉?肯德基是这么训练员工的啊?”
她挺直腰,理直气壮地说:“只是甩了点水上去,又不是故意的,你干什么出口就这么难听?”转过身她提起水桶,边走边念叨了一句我听不懂的阳汇方言,想也知道是什么。我嚯地站起来,一肚子火找不到地方发,一张嘴冲出一句“fuck you bloody slut”。
“年轻人说脏话可不好。”
我一愣,转身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严肃地看着我。“对不起,”我说,“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心情很糟糕。”
“你是来应聘的?”他问。我点点头。“你跟我过来吧,”他边说边把自己的职务牌挂在胸前,原来是这间分店的值班经理。
虽然一开始给他造成了不太好的印象,当他听说我从国外读书回来时,对我表现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到这来打工?”他问。
“我需要挣钱。”
“为什么大学没毕业就跑回来?”
“家里出了事,没经济来源了。”
他垂着眼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被录用了。这里经常有外国客人来,你既然英语好,见到了就主动去问一下他们需要什么帮助。”我禁不住欣喜之情,连说谢谢。他微笑起来,说英语是你的优势,业务上,叫徐大姐教教你吧。
徐大姐就是一早就和我不对眼的那个女人,我换好工作服出来才知道,她是和上面有些什么关系的,所以下岗以后被塞到这间店里来,脾气横得要命。我知道在她眼皮下就没好日子过了,练习收银时按错键,她竟然啪一下打到我手上,片刻就浮出一个清楚的红印。我极力克制着不跟她一般见识。干完第一天的时候,腿已经站得快不会打弯了。
“Kei,Kei!”
终于回到我们的小窝,一进门我就大喊大叫。想立刻看见Kei,见到他平静温柔的笑我才可以遗忘一身的困顿,看见一点光明。Kei不在屋里,我失望地把外套扔在床上,接着人一横,也倒在床上,这才来得及喘口气。
“你回来啦?在厨房都听见你的声音。”不多时,Kei推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菜。“吃饭吧。”他招呼我,“我先把锅搬回来,省得妨碍人家烧饭。”
我坐起来,看着饭桌上的菜,红红绿绿的还挺好看,有些狐疑地看向他:“能不能吃啊?”
“你少瞧不起我!”Kei一皱眉,说:“今非夕比,我可练出来了。”
“都没见你做过,怎么练的?”
“那是给你机会显示特长,你不在的时候我还能顿顿泡面么?”他哼一声,转身去厨房拿剩下的菜和锅。我凑到桌边用手捉起一块嚼一嚼,恩,不错不错。下咽没有问题。
Kei拿来碗给我舀饭,自己却坐着不吃。我实在饿得够戗,猛拨了一阵才顾得上问他:“你怎么不吃?不是偷偷下了药来药我吧。”
“说什么啊。”他瞥我一眼,我嘿嘿笑道:“那是怎么了?”
Kei垂下眼,小声说:“牙疼。”
“哪块儿啊?”
“最边上,疼了一下午,疼得我头都晕了。”
我杵着筷子作沉思状,然后很懂行地一招手:“过来张开嘴我看看,不会蛀牙吧。”Kei不干,说有什么好看的啊。在我不耐烦地再三招呼下终于扭捏地过来,张开嘴迎着我。
“张大点,啊——”我伸根筷子进去按住他的舌头,往里仔细看着,“哎哟,Kei,你是要长牙了。”
“去你的。”他一把推开我,“都多大还长牙。”一看就是成长过程中没人及时辅导,初中生理结构课又没好好听。我耐心地告诉他有种叫智齿的牙要成年以后才长,煞有介事地介绍了一下我的恐怖经验。“那牙啊,从别的牙缝里挤出去,所以要劲儿小喽它就得打横长,从你这牙肉里凸出来……”边说我边伴随着手势,戳在Kei脸上,“长得不好还伴生头疼,头晕,发烧,呕吐等症状,搞不好了晚年有脑血栓,肝硬化心肌梗塞的后遗……”
Kei一开始还用崇拜和敬畏的眼神望着我,到最后完全无辜地听着我越扯越像真的。我索然地结束了演讲,说Kei你怎么不信呢?他冷哼一声,将筷子塞回我手里说你给我好好吃饭。
“你这样不行啊,”我担忧地看着他,“晚上我用剩饭给你熬点粥吧。”
他应了一声,问我:“在肯德基还顺利吗?”
想起姓徐的女人那张可恶的嘴脸,我说:“顺利,你呢?”
“我报了一个打字速成班,要上一个多礼拜。”他看起来兴致并不高,“谁知道行不行。”我说那挺好的,埋头继续吃饭。
睡觉的时候天气凉起来,我缩在被子里,一身疲倦大脑却无比清醒。闭上眼,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想一觉起来后看见一切都是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