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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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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事实上,我们从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经不是“猫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肿瘤了。六月下旬以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左眼内病灶发生变化,以前只在灯光下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猫眼”现象,渐渐在任何光线下都能看到,有时还可依稀辨认肿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肿瘤越来越清晰,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扩大,肿瘤表面显露出密布的细小血管,靠鼻侧的局部弥漫着絮状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开始膨大凸出,常含泪水,眼睑发红。我们眼睁睁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妞,她依然活泼着,笑着,至多不过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难受的左眼罢了。
  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厅。他们一齐站起来,三颗脑袋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妞妞团团围在中间,惊诧的目光汇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灯光下,肿瘤暴露无遗。妞妞在这包围圈里不安地扭动小脑袋。
  客人走后,雨儿痛哭失声:“刺伤我了!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我心里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见!……”
  夜里,雨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妞妞已经长大,上幼儿园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压根儿没有患病这回事。她暗自庆幸:原来虚惊一场。她哼着歌,去幼儿园接妞妞。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她一眼就从孩子们中认出了妞妞。妞妞看见妈妈,立即离座,张开小手欢快地迎来,可是在半途突然停住了。这时候,歌声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静。只见妞妞使劲儿揉眼睛,松开手,眼球从眶里蹦了出来,掉在地上,直往外射浓汁。她扑过去,拣起来一看,滑腻腻的,是一条小小的死鱼。
  炎热的夏夜,密不透风的小屋,一小群狂信者正在打禅、持咒、发功。我们认识的一位气功师自告奋勇替妞妞治病,后来感到自己功力不足,便特地把他的同道请来“组场”,一同替妞妞治病。妞妞被放在中央的地铺上。她睡着了,但很快就醒了,吃惊地望着这些紧挨她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的人。她突然哭了起来。也许因为闷热,也许因为惊吓,她愈哭愈烈。当那个巫婆模样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手掌急速敲击她的头顶和胳膊时,她哭得几乎气噎。“组场”结束后,她还哀哭良久。打她生下来,不曾见她这样剧烈地大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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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儿一直坐在妞妞身边,紧握妞妞的小手。我看见她紧锁眉头,知道她忍无可忍,但仍竭力忍耐。我也是这样。刚离开小屋,她就含泪道:
  “那个巫婆,手这么重,妞妞怎么受得了!”
  妞妞与所谓“佛家功”的缘份就此告终。
  不知是否巧合,在这次“组场”之后,妞妞的病立刻恶化了。从次日起,她哭闹不安,精神委靡,不进饮食,时常昏睡。接着,三天三夜没有睁眼,左眼睑红肿,流泪不止。
  在双目紧闭三天三夜之后,这天夜里,妞妞躺在小床上,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睁开一只右眼,睁得大大的,明亮有神。但左眼皮红肿得厉害,睁不开,呈一条缝。三天来一直悲苦的面容,这时也显安宁了。
  白天,她仍委靡,软绵绵地依在大人怀里,偶尔睁一下右眼,小手松弛着,不似往常紧攀大人的衣襟。
  又是深夜,我抱着她,在屋里走动。她闭着双眼,左眼皮肿得像核桃。忽然,右眼又睁开了,定定地望着我。睁了好几回,都这么凝望着我。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样似曾相识,使我想起她出生那天医院走廊里的一幕。厄运有时竟有如此可爱的预兆。
  那只睁不开的眼睛里正在完成一个可怕的转变。医生诊断,一是肿瘤在迅速增殖的同时大量坏死,造成无菌性炎症,二是眼压升高,出现青光眼症状。她一定很痛,常常皱着眉头,紧闭双目,扭动小身子,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发出惨烈的嚎叫。
  此时此刻,她的确是一头小动物,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刀刀宰割。她的痛苦没有语言可以传达,完全被封锁在那弱小的躯体内。
  医学所做的唯一事情是朝她眼里滴几滴降眼压药,朝她嘴里灌几匙消炎药。
  炎症时起时伏。有一天,炎症暂时消退,妞妞忽然睁大两只眼睛,那只左眼已经面目全非,玻璃体浑浊,瞳孔消失,一只灰朦朦的眼球泡在日夜不干的泪水中。
  我看到了地狱。
  即使在这些乌云密布的日子里,妞妞的海滩依然有阳光灿烂的时辰。死神玩弄她于掌心之上,但只要它稍稍松手,妞妞又发出了天使的笑。
第七章要有光(3)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软绵绵地闭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体便突然恢复了生机。云破天开,露出一小块晴朗的蓝天,她睁眼笑了。她的笑眼弯弯的,恰似破云而出的月牙。
  雨儿给妞妞喂药,在她脖子上垫一块纱布,她立刻灵巧地抓起纱布朝地上一扔。再垫,再扔,屡试不爽。她知道垫纱布没有好事。我们都笑了。她听见我们笑,也咧嘴笑了。
  雨儿用小毛巾碰妞妞的嘴角,边碰边喊:“不给吃!不给吃!”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样疯,小身子拼命抖动。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里送,喊道:“真好吃!真好吃!”她开怀大笑。当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时,她就斜眼注视着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真好吃”,就立刻报以大笑。
  由于肿瘤和炎症的发作,她事实上不能久笑,一久就眼痛难受,瞬息之间笑脸会变成哭脸。可是,她依然爱笑。逗她,触摸她,和她说话,她都会大笑。有时她自个儿躺着,也会不住地笑,并且故意用她的笑来逗我们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们逗笑,她就笑得更欢了。她的笑纯净,明朗,甜美,没有一丝阴影和苦涩。纵然临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样新鲜。身受她那样的苦难,没有一个成年人能够像她那样笑。成年人面对死神也会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劲朝头顶上方看,看得那样专注,那样陶醉。尽管她的浑浊的左眼已经全盲,右眼底也隐藏着肿瘤,她的双眼依然转动自如。她的澄澈的心从被渐渐封死的窗户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劲看呵看,被她看到的景象迷住了。于是,屋里响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守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爱模样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么?她的右眼,那给了她如许快乐的仅剩微弱视力的右眼,瞳孔中黄光一闪!我惊呼一声,我的心痛哭起来。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四
  妞妞快半岁了,我想给她买一样玩具。
  这时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仅余光感,差不多是个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样喜欢玩具。举着绒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动,她从右眼上方看见晃动的影子,会伸手来抓抱,贴在脸蛋上,高兴地笑。给她塑料摇铃,她会握住把柄敏捷地摇动,赏听响声。可是,这些玩具都不理想,触感好的摇不响,摇得响的触感差。她的视觉渐趋消失,对世界的感知唯凭听觉和触觉,我想象应该有一种最佳结合这两种感觉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场越来越具有现代气派,装潢讲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柜台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满目,鲜艳的色彩,可爱的造型,憨态可掬的动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断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这些玩具全是为有眼睛的孩子准备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
  滞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个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经被排除在这个灿烂的玩具世界之外了。这个世界使我感到压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为妞妞哭泣,终于空着手走出最后一家商场。
  当我伤感地回到家里时,妞妞在笑。她才不讲究什么样的玩具呢,正玩着一只奶嘴,不停地塞进嘴里,咬住,又使劲拔出,发出啪啪的响声,自个儿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让人心疼。都说顺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几乎是带着一种乐天知命的安祥承受着厄运。


  多少次,她睡着了,或者我们以为她睡着了,便放心在厅里吃饭或做事。当我推门进屋,却发现她早已醒来,睁大一双近乎全盲的眼睛静静地躺着。没人理她,她能这样不声不响躺很久,寂寞时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们凑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闪出笑意,活泼起来。
  事实上,癌症仍在悄悄发展,右眼内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导致眼压升高。但她依然宁静快乐,只是看她时常举起小手压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适。她就这么自己对付那不适,一声不吭。她带着这不适仍然不断欢笑,而在笑得最欢时又会突然中止,小手飞快地捂住右眼。有时候,她把右手掌搁在脸上,一边吮拇指,一边按压右眼。我拨开她的手,替她轻轻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声地笑了起来。她要得实在不多呵。在她很难受时,我们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觉得不笑扫人兴,笑久又没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声叫喊起来,一声又一声,悠长,响亮,有力。不是欢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动物的嚎叫。她微皱着眉头,两只小手时而一齐塞进嘴里,时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达一点什么。喊叫持续了十多分钟。
  “妞妞是不平则鸣。”我说。
  “你是想说她向命运抗争。”雨儿嘲笑我。
  “太准确了,我正找不到恰当的词。”
  “我还不了解你爸爸?”
  “妈妈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会儿,妞妞又大声喊叫,这回是欢喊了。
  “现在你爸爸该说这是生命的欢悦了。”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爽,妞妞生平头一回穿上了长衣,长裤,袜子,鞋子。雨儿替她穿毕,来回端祥她,一脸的新鲜,说:“像变了个人,长大点儿了,多好玩呀。”
第七章要有光(4)
  她发育得很好,会坐也会站了。“来,咱们表演给爸爸看看。”雨儿兴致勃勃,让她仰卧在自己面前,轻轻搀她双手,一声令下:“站起来。”她两脚一使劲,就站了起来。又发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开双臂,挺着腰板,高兴地笑,似乎为自己掌握了一种新本领感到满意。
  由于目盲,她学步较晚,而且始终走不利落。横向运动不便,她就来垂直的,常常略弯着腰,挥动双手,专心致志地长时间地快速地双脚并跳,边跳边笑,跳得极欢极入迷。
  “像踩了弹簧。”雨儿评论道。
  “有那么机械?”我反驳。
  “对,再加上一脸的陶醉。”
  七个月的妞妞,已临近开口言说的边缘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转过脸来,面对我,微笑着,用小手抓我的脸,催促我说出后面那个“欢”字。
  我抱她到窗户边,她抓住窗帘,朝嘴里送。“妞妞,不能吃。”我夺下窗帘。她又送,我又边说边夺。她再抓住,想送,犹豫了,终于放下,挥挥手,身子一转,示意我抱她离开。此后,只要触到窗帘,她就转过身子,要求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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