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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自己流泪的眼睛,他不习惯让走廊上过往的行人看到他哭。他用那只手擦掉了喜极而泣的泪水,用一种胜利的豪迈来转换内心的颤动。
他走出清水湖医院,没有像来时那样去乘坐慢腾腾的公共汽车,而是乘上一辆出租车迅速回城。他没有回到他的宿舍和他那间去了也无所事事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爱博医院。在爱博医院他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从医院大门匆匆走出。他知道他的每个行程都被纳人跟踪的视线,他访问过的每个医生都会随后遭遇仔细的盘问,但他仍然目不旁视,义无反顾,继续乘上一辆出租汽车,让车子直接向北京医科大学的方向开去。
他在北京医科大学辗转询问,直到黄昏才探得刘元青教授下午在图书楼里有一个外事活动,不知现在是否结束。他赶到图书楼时得知外事活动已经结束,但刘教授没走,正在书库里和人谈事。周月向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遂被顺利地予以放行。他穿过一排排巨型的书架,穿过图书馆内特有的安静,穿过书页和油墨浓厚的香味,一直走到书库的深处。工作人员带他走到一扇门前,示意他刘教授就在里面。周月推门进去,他看到里面也是一间满架书籍的大屋,只是不如外面那样井然有序,过于拥挤的书架上堆满中式的古籍膳本和西式的羊皮封套,凌乱中弥漫着经年的尘土。黄昏的斜阳饱满地扑敷于浅色的窗帘,使整个屋子都沉染了老到的金色。
窗前的金色中有两个人的剪影正在谈着什么,他们因为聚精会神而均未听到周月的脚步。周月看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虽然面部背光发暗,但显然就是刘教授了,另一个人背对门口,手里正捧着一本硬皮厚书,正在认真聆听刘教授的侃侃之论:“……这本书对美国的那个病例也做了记载,那个病人的症状最初也很奇怪。后来医生对他进行了外周血染色体检查,发现中毒症状的罪魁祸首,原来是染色体平衡易位造成的异常核型。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把染色体比喻为携带密码的潜伏杀手,就是因为一旦它的数目和结构出现异常,就可能导致或者遗传给后代某些意想不到的疾病。包括血液疾病。美国的那位病人,最初也是被诊断为乙二醇中毒……”
在这句嗓音苍哑的“乙二醇中毒”之后,刘教授的讲述突然中止,因为他发现在门口书架的旁边,还另有一位青年,也在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位手捧厚书的男子注意到刘教授惊疑的目光,便也转过脸向身后端详。他看到了周月。周月的视线和那男子针锋相对,彼此对峙很久谁也没有避开。
那位男子终于首先开口,微笑着问道:“周月,你不是早就从清水湖医院回来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先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这些天非常辛苦,怎么样,你都准备好了吗?”
周月语气强硬,目光凌厉,他傲然答道:“我准备好了,吴队长,现在可以开庭!”
吴队长继续流露着一种前辈才有的宽厚笑容,慢条斯理地款款说道:“开庭日期要由法院决定。不过,恐怕最近法院不会决定开庭。”
周月说:“为什么不赶快开庭?是你们不敢开庭?”
吴队长再笑一下,答非所问:“我明天和检察院的人又约了一个会议,在会上我可能要提出一个新的证据,这个证据是刘教授提供给我的。也就是上午清水湖医院那位化验师跟你说的,有资料记载美国一九九零年曾发现由于罕见的遗传原因导致人体内自然合成过量乙二醇的病例,如果这个记载检察院能够认可的话,也许对你有利。甚至……甚至可能会促使法院重审丁优的案子。我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否让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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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月依然板着面孔,并不领情。他说:“让我高兴的并不是这个消息,而是一个医学上的基本常识。乙二醇在人体内的半衰期是一个小时,每过一个小时就会有一半被排出体内。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正好可以问问刘教授,刘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权威。按照爱博医院在第一个孩子死亡时验血发现的乙二醇存量,丁优在那天下午投毒的时候,她必须当场给孩子灌下去不少于六公斤的防冻液!六公斤!你知道那是多少吗?啊!”
周月最后的问号,几乎是一声怒喊。他看到吴队长的一脸微笑,被突如其来的错愕横扫;他看到不明就里的那位教授,被他的喊声惊住。他带着复仇者的冷酷和胜利者的高傲,轻蔑地看一眼终于在他面前哑口无言的这位资深的刑警,又向好奇地看着他的那位资深的教授,表示了一下歉意,随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周月!”
吴队长在他拉开屋门时叫了一声,周月有片刻放慢脚步,却并不打算站住转身。他听到吴队长在他身后说道:“周月,如果明天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开会,可能我们会作出另一个决定,一个更好的决定!”
35
第二天上午周月没去参加吴队长诚心盛邀的那个会议,整个上午他都和小梅一起,往返于爱博医院和清水湖医院的辗转途中。午饭也是在途中一个小餐馆里吃的,吃得非常简单,每人只用一碗面条打点,但周月为自己和从不喝酒的小梅各要了一扎啤酒,以庆祝他们来之不易的大功告成。
因为此时此刻,在小梅的皮包里,已经有了两份正式的血检证明,证明两位幼儿死亡时血液中残余的乙二醇含量。这个含量如果从法庭认定的作案时间起以小时向后计算,两位幼儿死于食用汽车防冻液的推定将不攻自破。
饭后小梅要独自去医科大学拜访刘元青教授,以取得病例记载方面的那个证明,周月因为王科长呼他让他尽快回处不能陪同,两人走出饭馆后便愉快分手。小梅说只要今天能够见到刘教授,向法院的申诉材料最迟明天就可出笼。
周月匆匆乘坐公交车赶回处里,一进楼就碰上一脸轻松的王科长了,王科长直接把他带到一楼的会客室里,一进屋便看到处长也在,正和吴队长及一位检察院的同志谈笑风生。
检察院的那人周月不熟,只在审判优优时见过面的。所以处长为他们互相做了介绍,处长说:“这就是周月。”口气颇像介绍一位麾下爱将。
那位检察官很隆重很热情地与周月握手,他声音爽朗地告诉周月:“小周,这个案子谢谢你啦,我们今天上午研究了你提出的那些证据,我们已经正式决定:撤回对丁优的原有起诉,建议法院依法改判!”
这是周月一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他终于从一位主管检察官的口中,听到控方承认失败。吴队长也面含尴尬地上来和他握手,他说:“周月,小伙子你还真棒!你可把我整苦了,我在刑侦这圈里的一世英名,就算毁在你的手里,回去我这检查还不知该怎么写呢。”
周月的手让他们轮流握着,不知自己此时应该表示些什么。成败似乎仅仅系于一朝一夕,一切都快得突如其来。还是王科长老到地出来替他圆场,王科长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炼,对这类化干戈为玉帛的场面见得太多。
“周月,你也得谢谢人家,老梁和老吴可都是老资格了,在咱们处头面前这么夸你,这可都是出以公心。”
周月按照科长的要求,向检察官和吴队长也表示了感谢。既然处长也在,这便是一个正规的场面,场面上的人就要说场面上的话,何况今后处里科里还要和分局和检察院密切合作,所以周月心里清楚,不能因为一个案子的是非恩怨,把关系搞僵。
不过周月后来和我说到这段,确实表现了一种宽大的气量。他说吴队长他们于丁优于他,都无私仇,他们也是为了工作。干公安办案子,谁也难保不出差错。何况这个案子又是那么蹊跷离奇,能做到知错即改,已是不错的职业道德。
周月也确实看到,检察院和吴队长在优优释放出监的手续方面,确实非常积极地加速办理。在法院改判之前,先与监狱管理部门协调,让小梅代为提出申请,为优优办理了保外就医。保外就医就安排在优优三年前来到北京时的第一个落脚点公安医院,住院的费用暂由分局垫付。谁也没有提起这笔医疗费用今后的出处,分局的人也许预想到优优被无辜错判,历经生死之劫,又陷牢狱之苦,今后很有可能提起行政诉讼,要求国家赔偿。如果法院判定公安或检察机关应予承担行政赔偿,医药费也自会算在其中。
优优也确实需要调理一下身体,她在知道胖胖死亡的噩耗之后,精神处于崩溃状态,一连三天水米未进。后经监狱民警耐心开导,生活关怀,才开始吃些东西。后来优优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的命差点让警察害了,她的命也是警察给的,监狱里管她的那几位民警,对她杀人无论信与不信,当她(他)们知道她的女儿死了之后,都给了她极大的关怀同情。那时她对人生已然绝望,心灰意冷,是这些民警让她还能触摸到人性的温暖,还能感受到人世的挽留。
再说,周月也是民警!
是周月救了她的性命!
周月也到公安医院来看优优。
周月来看优优,给优优带来了鲜花和水果,他注视着优优苍白虚弱的面庞微微含笑,而优优却禁不住两眼热泪奔流。她知道周月不会记起三年以前,同样是这家公安医院,同样是这样雪白的病房,阳光透过窗帘的过滤,同样明媚,同样把柔和的温情在每一个角落张扬。那时优优就和现在的周月一样,坐在床沿冲他微笑,所不同的是,那时病床上的周月,对那微笑的一切含义全都浑然不知。
周月把鲜花在优优的床头摆好,俯身问她休息得怎样,优优坐起身来想擦掉眼泪,结果却一下抱住周月放声大哭。
周围的病友和医生护士全都愣了,整个病房都感动地肃静下来。大家也听说了优优死去活来的这番劫难,面对她劫后重生的悲喜之情无不动容。
他们看到她和她的救命恩人抱在一起,他们并未意识到优优是在拥抱她的爱人,他们以为优优的眼泪和激情只是出于感谢,他们不可能听到她心中哭喊的话语。
她向周月呼喊:“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吧,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亲人!”
周月当然听不到优优泣血的心声,但他还是张开长长的双臂,拥抱了这位同乡小妹,拥抱了这位曾在这家医院照顾过他的美丽女孩。他用这样的拥抱,庆祝他们共同的胜利,并且欢迎优优,重新回到自由的天空。
优优知道,她的劫难皆由姐夫一手造成,她也知道大姐对此已经默认。她也知道大姐就在北京,在她狱中煎熬的一年多里,却始终没有露过一面。她开始相信大姐已经不认她了,即便她今后被判无罪,和姐夫也已形同仇人,大姐只要还须依赖姐夫,就不会为她放弃生存。大姐身体不好,没有文化,性格懦弱,多年来习惯于受姐夫控制,她想不到,也不明白,一旦离开姐夫还怎么生存。在优优大姐的心目中也许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对自己生存安危永远的恐惧。
所以优优在抱紧周月的时候,不仅是抱住了自己多年追求的爱情,而且,她觉得,这个陪伴她渡过少年心路的小伙儿,这个和她一样从仙泉来到北京的青年,现在是她惟一的亲人!
第二个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