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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还像小学生一样幼稚。最起码,她连一间画室都没有,她只能把颜料锁进抽屉里,像小学生一样拿铅笔在作业本上涂鸦。小学生把涂鸦过的作业本拿给老师看,而她只能拿给自己看。在这个蹩脚的小阁楼,她经常被人当作怪物来嘲笑。她讨厌时不时从巷子深处飘出来的那股浓烈的猫臊味,它能让她一眼看透人生。这是呈现在她面前的一个永久性障碍,她对这些障碍深恶痛绝。
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
卡夫卡的手杖上则写着,一切障碍在摧毁我。
林夕阳想,之前她是卡夫卡,之后她就要做巴尔扎克了。
后现代女作家最大胆、最直接、最具争议性的长篇小说《天堂眼》车厢内像有谁恶作剧地放了一颗硫弹,化学制品和睡梦中放出来的臭气混合在一起,很快形成另一股强大的气流,它们汹涌地往她鼻子里钻。没过多久,空荡荡的腹部就被这些有毒的气体胀满了,它们无孔不入,在狭窄的空间里拼命挤压、膨胀,费力地发泄愤懑。她的胃开始痉挛,抽搐,如同一颗即将要爆炸的手榴弹。林夕阳捂着胸口,脸部令人尴尬地扭曲着。她咬紧牙,固执地与肚子作顽强的抵抗。在学生面前吐出来,这会伤害她的尊严。林夕阳急促地把手移到嘴上,眼睛四处搜索,看有没有让她一吐为快的垃圾桶。她绝望地往后倒去,头在背靠椅上蹭来蹭去,像个在做垂死挣扎的小动物。
北纬终于注意到这个在身边不断蠕动的小虫子了,他刚才被电视上的打斗情节所吸引。他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问,你怎么啦?他举起手,在她眼前左右晃动。他在思考要不要拍她的脸,她脸色惨白,让人感觉她就要断气。他被吓坏了,处理这样的事情他一点经验都没有。
林夕阳不敢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朝天空兀自梗了梗脖子,用手指着窗户,示意他赶紧把窗户打开。北纬跳起来去拉玻璃窗。这样一来,他大半个身子几乎全倚靠在了她身上,但他恰到好处地把身体重心控制在腿上。他干得很卖力,但窗户纹丝不动。
全是封闭的。他急得满头大汗,嗓音里充满了紧迫。
林夕阳求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怎么办啦?他拍了拍手,在摇头的当口他收回自己的腿,但两个异性的大腿在下面无意中碰撞了一下。林夕阳马上被他富有弹性的肌肉弹回去了。他身上的气息翻滚着向她席卷过来,她第一次从一个异性身上闻到了这股好闻的气息,但它让她喘不过来。林夕阳惶惑地睁了一下眼,北纬T恤衫上龇牙咧嘴的骷髅头正在离她不到一寸的地方抖动,好像魔鬼就要现身一样。
林夕阳终于忍受不住从身体底部涌出一股强大的气流。她喷射了,射到了他身上。他的棉质衣服将她的呕吐物一点不剩全吸收了,幸亏她吐出来的全是水。
在狭窄的车座空间里,林夕阳和大学生面面相觑。他被淋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恶浊的臭味,突如其来的臭味把这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男孩搞得晕头转向。他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败。林夕阳像冻僵了似的胆怯地看着他,紧紧盯着他的嘴巴,静静地等待从那里翻滚出最恶毒的语言劈面打向她的脸。
全部吐出来的女人这会肚子好多了,但她的心情绝对比刚才还糟糕。不说世界末日,但至少在她看来,是一场小小的灾难。她发现,越是她不愿意发生的事越是出人意料地发生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北纬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了,他原先以为她会吐到前面的那块空地上。他已经在有意识地给她让地方了,就迟了一步,她呕吐了他一身。他这个垃圾桶当得也太称职了,全棉T恤衫好像早就张开了大口,它把从空中喷过来的臭烘烘的酸水吸得一干二净,还留有余热呢。他浑身筛糠一样地抖动起来。
这是我现在面临的最大的危机。不过我正燥热着呢,你就帮我洗了一个温水澡。他漫不经心地往外脱衣服。本来想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林夕阳的脸马上就红到了耳根。他仔细回味了一下刚才说的话,才蓦地意识到这句话有潜意识的性心理和明显的性暗示。他把脱了一半的衣服又慢吞吞地重新穿上。他期待这样一个命令:就脱下它好了。没有老师的命令他不敢贸然行事。这个年轻人现在穿着散发出恶心臭味的湿漉漉的衣服,难受得要命。
车厢内已经有人被折腾醒了,他们皱着眉头到处寻找散发硫酸味的发源地,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位体面的大学生是罪魁祸首。他们鄙夷的眼光扫射过来,有的恨不得把他抬起来扔到窗户外面去。呕吐好像具有传染性,车厢内接二连三的有人呕吐起来,如同音乐大厅里此起彼伏的意大利交响乐,这交响乐成了传染源,连司机也不例外,四十多张嘴一起伸向空中,有的朝自己呕吐,有的呕吐别人。大学生也在干呕,林夕阳受大学生的感染,又重新汇入到了这股热烈的潮流之中。车里乱作一团。豪华车载着满满一车厢禽流感病人向大都市开去,像拖着一车有毒物质。
林夕阳感到满世界都是呕吐的人。
我面临的危机更大了。北纬自言自语,真有本事啊,能让这么多人呕吐。
你刚才要是把衣服脱了就好了。林夕阳身子往背后一靠,差点笑出声来。
我在等待老师命令我脱呢。
我无权命令你。我哪有这个权利啊。
你没有这个权利?大学生反问他,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和怒火,但他压制着,你今天可是吐了我一身啊。
我那一会闻到了一股气味。林夕阳忍耐了许久,你闻到了吗?
那一会是什么气味?大学生抽了抽鼻子,我这一会闻到了食物腐烂的味道。因为我成了垃圾桶?大学生的脸上马上掠过一丝难堪的表情,但这些一闪即过,他立即恢复了常态。他盯着彩电上的画面,激烈的搏斗场面把他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过了一会,他忽然笑起来,学着林夕阳刚才的样子,脸难看地扭曲着,呕呕呕,真好玩,你像一个火车头,后面拖着一截长长的车厢。
林夕阳笑了,说,哪像你,我想我呕的时候心是疼的。
大学生并不理会她,你打算怎么补偿我?我不会让你白吐我的。
林夕阳带着歉意的眼神看着他,但她没有告诉他,她之所以承受这一切,最主要的是由于她太想离开乌堡镇了,也想让自己的专长往学院那边靠。她以前很有天赋,但她的天赋被琐碎的生活磨碎了。现在她看不到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是什么色彩。他穷困潦倒了一生,被情欲折磨了一生,艺术拯救了他。他远没有另一条疯狗毕加索幸运,毕加索在情欲中光芒四射。他得出的结论是:他面对的是一个严重扭曲、变异了的世界。现代人把毕加索捧上了天:他在女人的肚皮上看精彩人生。而梵高临死前还在小小的茅草房里看日出呢。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对色彩的看法,他把鲜活的东西诉诸在他的绘画里,至死都没有放弃这个追求。人们很容易就把他理解为:为艺术而献身的典范。林夕阳想,两个有趣的人,两种不同的人生。
大学生抱怨这个时代产生不了伟大的艺术家,连他这么热衷于绘画、而且曾经把绘画当作生命的人也转行了。他说他只对那些火柴盒似的摩天大楼感兴趣,他经常跑到学校对面看两座耸入云端的高层建筑。人都盲目地追赶潮流去了,生活不断地在给人施加压力,让人急功近利。半透明的玻璃高楼大厦耸得越来越高了,但人的精神呢?林夕阳觉得人们的精神越来越空虚,支架还在那里,但中间被虫蛀空了。
有钱真好啊,大学生感叹道。那样他就可以买一辆运动跑车,让周围躺满花的尸体,四周堆满动物的腐肉。处女们都死光了,那些不甘心的暴发户又把魔爪伸向了小学生。这群刽子手利用手中的钱财和技巧,浑身沾满了鲜血。大街上到处都是飞跑的鸡,不知道哪一只是患了性病的鸡。他一定要瞪大眼睛,别被她的外表欺骗了。
一下车,有一瞬间林夕阳产生了错觉。折腾了老半天,怎么又回到了乌堡镇。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大腿、橱窗里的衣装、大街上的人体摄像、动物的毛发、低矮的房屋、狭窄的巷子、破旧的旅馆、落满树叶的人行道、抱着小孩站在天桥下散发制作假文凭传单的妇女,流着口水的流浪汉、悬挂在门楣上的生肉、大街上摇摆着患有性病的屁股、倒在路边的瘾君子、艾滋病病人、鼻涕挂在嘴边的小乞丐、眼睛盯着妇女钱包的小偷、穿着睡衣在麻将桌上拼命厮杀的女人。这一堆杂乱无章的生活让林夕阳一时误以为又走到乌堡镇的胡同里。
有人粗暴地推了她一把,然后从她面前窜出去了,后面追上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也狠狠地把她推翻在一边。她站在那里被几个陌生人推来搡去,像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下子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她绝望地看着那个腆着大肚子的男人,他不是那个灵敏小家伙的对手,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偷在人群中消失。那个男人沮丧得直跺脚,嘴里嘟哝着,那里面装着一台他刚刚买来的笔记本电脑。
林夕阳立即紧张起来,她站在拥挤不堪的车站大门口,惶恐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新环境给她带来了不安全感,她满脸惶恐地看着大学生。
北纬走过来,把她的包拎在手里,说,要不我把你送到学校吧?
还没等林夕阳回答,他说他再尽一次义务把她送到目的地。如果老师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就成了千古罪人。
林夕阳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舒坦了。她是个至上的理想主义者,怀着美好的梦想而来,眼看着还没有进入生活,她的美好幻想就差不多要破灭了。与此同时,为了在头晕目眩的普遍狂乱中站稳脚跟,大学生给她的亲切感使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显得弥足珍贵。她小声地乞求北纬以后不要再叫她老师了,她现在是一个比他还低一年级的进修生,而且还将回到镇上的中学去做一个普通的美术教师。
走到车站,林夕阳发现马路两边矗立着好几栋摩天大厦。火柴盒样的摩天大厦耸入云端。通体镶嵌着半透明的玻璃,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流无一例外地从上面变异地显露出来,像一群甲壳虫在它们的小小王国里忙忙碌碌地制造生活的高潮。林夕阳想,大楼那边是哪个王国呢?会不会也像乌堡镇一样,是倒闭的国营工厂留下的一片废墟呢?天气太燥热了,加上银行的利息不断下调,那些日夜守在证券公司门口的下岗女工被套进去了。在这个大火炉里,街上的行人都怒气冲冲的,恨不得朝对方脸上狠狠地抓一把,最好把对方的眼睛珠子抠下来扔在地上踩碎。这些人的表情真让人沮丧。来一场暴风雨吧,把这块墓碑上的灰尘冲刷干净。
北纬一路上不断告诫她小心身上的钱包。现在,小偷不像小偷,妓女不像妓女。每个人的身份都很可疑。所以还是自己小心为妙。林夕阳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小腹,硬邦邦的东西还在,像绑在身上的一个炸弹,谁敢向炸弹下手?那里有她一年的报名学费和生活费,一万多块钱。林夕阳觉得面前的大学生越来越可爱了,尽管他留着长头发,而且前面的一撮还染成了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