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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灵堂祭奠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门生故旧,也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其中就只少了一个人。
相思夫人并没有来。
柳长街也并不着急,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龙五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拦阻,他知道龙五一定会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横波一定会来。
——见了徒增烦恼,就不如不见。
秋横波既然要来,龙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走龙五,直送到路尽头,只淡淡的说了句:“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什么时候?”龙五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柳长街笑了笑道:“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
龙五也笑了,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楼喝酒。”
灵堂就设在这古老而宽阔的大厅里。
现在连柳长街都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灵堂里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和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守着胡力的灵枢。
现在夜已很深。
阴森森的灯光,照着他疲倦苍老的脸,看来也像是个纸人一样。
四面挂满了白布挽帘,后面堆满了纸扎的寿生楼船,车马船桥,金山银山。
这些都是准备留在“接三”和“伴夜”那两天焚化的。
车桥糊得维炒维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缰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都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见。
晚风萧索,灯光闪灼,一条人影随风飘了进来。
一个披着麻,戴着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着的还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老家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着跪下,他磕头,老家人也陪着磕头。
像胡力这样的武林大豪故世后,本就常常会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钠夜来吊丧的。
这并不能算是奇怪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值得问。
可是这夜行人却反而在问:“胡老爷子真的已去世了?”
老家人点点头。
“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去世了?”
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得到的。”
“他老人家是怎么去世的?”这夜行人显然对胡力的死很关心。
“是病死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夜行人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我能不能凭吊他老人家的遗容?”这夜行人居然还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干脆,“别的人都能,你却不能。”
夜行人显得很惊讶,道:“为什么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脸,道:“因为他不认得你。”
夜行人更惊讶:“你怎么知道他不认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为我也不认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认得的,你就认得?”
老家人点点头。
夜行人也沉下了脸,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并不是你。”
夜行人皱眉道:“你知道是谁?”
老家人又点点头,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夜行人道:“什么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还想看看他的遗容,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你这个下五门的贼子来骚扰他老人家死后的英灵!”
夜行人的脸色变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着双发毒药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却已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阴恻恻笑道:“就算我是个下五门的小贼,也一样可以要你的命!”
他似乎已真的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个声音冷冷道:“闭上你的嘴,滚出去,快滚!”
声音很美,美得就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
灵堂里竟然看不见第三个人,谁也看不到这说话的人在哪里。
老家人却还是一点也不吃惊,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却淡淡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三
夜行人一步步往后退,已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又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伴着阴森凄凉的孤灯。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这灵堂里,却偏偏还有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胡义。”她在呼唤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来的,为什么不让他看看老爷子的遗容呢?”
胡义的回答还是同样干脆:“因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爷子早已算准你不会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过我,一定要等你来之后,才能将棺材上钉。”
“难道他也想再见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声美丽而阴森。
笑声中,那纸扎的车轿,忽然碎成了无数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种看不见的火焰燃烧起来。
无数片碎纸在灵堂中飞舞,又像是无数只色彩缤纷的蝴蝶。
飞舞看的蝴蝶中,一个人冉冉飘起,仿佛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开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长袍,脸上也蒙着条雪白的轻纱,她的人看来又仿佛是一片雪白的烟霞,忽然间已飘到胡义面前。
胡义的脸上却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会来。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着她。
“现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爷子的遗容?”
“你当然能。”胡义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说不定也真的想再见你一面。”
棺材果然还没有上钉。
胡力静静地躺在棺村里,看来竟好像比他活着时还安祥宁静。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再勉强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果然己先走了。”
胡义道:“你好像也并没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为我知道死人是什么也带不走的。”
胡义道:”他的确什么也没有带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没有带走,就应该留下来给我。”
胡义道:“应该给你的,当然要给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里?”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怎么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你答应带来给他的,还没有带来呢。”
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带来,他也看不见了。”
胡义道:“我看得见。”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并没有答应你,胡月儿也不是你的女儿!”
胡义闭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东西呢?”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还是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我也没有看见胡月儿。”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了。”
胡义也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也就永远看不到那些东西。”
相思夫人道:“我至少可以看到一件事。”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你的人头落下来。”
胡义道:“只可惜我的人头连一文都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钱的东西,有时我也一样要的。”
胡义道:“那么你随时都可以来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还不会要你死的。”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还剩下一口气,我就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她的手忽然兰花般拂了出去。
胡义没有动。
可是另外却有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闪电般迎上了她的手。
灵堂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棺材里并没有伸出手来。
这不是死人的手,是纸人的手。
纸人已粉碎,碎成了无数片蝴蝶飞舞。
“我也早就在这里等着你。”飞舞着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张带笑的脸。
柳长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之意。
因为他的掌风,已扬起了相思夫人蒙面的轻纱,他终于也看见了相思夫人的脸。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这个神秘面阴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儿。
四
龙五拥着貂裘,斜卧在短榻上,凝视着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没有期望别人回答。
秦护花一向很少开口。
——一个人开始变得会自言自语的时候,就表示他已渐渐老了。
龙五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却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
“难道我真的已渐渐老了?”
他轻抚着眼角的皱纹,心里涌起种说不出的寂寞。
秦护花正在替他温酒。
他一向很少喝,可是最近却每天都要喝两杯。
——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青衣小帽的伙计,捧着个用汤碗盖住的碟子走进来。
龙五没有回头,却忽然笑了笑:“这次在碟子里装着的是不是三只手?”
柳长街果然来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着掀起盖在碟上的碗:“这里只有一只手,左手。”
碟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熊掌,是龙五早已关照过厨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温得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龙五大笑,“你来得正是时候。”
秦护花已斟满了空杯,只有两杯。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不喝?”
秦护花摇摇头。
他只看了柳长街一眼,就转过头,脸也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柳长街却还在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了那白发苍苍、脸如枯木的胡义。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义时,也会不由自主想到秦护花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一种人?无论谁也休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柳长街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在笑,但笑容却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阴沉沉的天气一样。
“这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龙五微笑着回过头:“所以我特地替你准备了两坛好酒。”
柳长街举杯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他坐下来时,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总是能令人心情开朗些的。
龙五凝视着他,试探着问道:“你刚来?”
柳长街道:“嗯。”
龙五道:“我本来以为你前几天就会来的。”
柳长街道:“我……我来迟了。”
龙五笑了笑,道:“来迟总比不来的好。”
柳长街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你错了。”他忽然道,“有时候不来也许反而好。”
他说的显然不是他自己。
龙五道:“你是在说谁?”
柳长街又喝了一杯,“你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的。”
“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见了她?”
“嗯!”
“你认得她?”
“嗯!”
“难道她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胡月儿?”
柳长街已在喝第五杯:“她当然并不是真的胡月儿。”
龙五道:“真的胡月儿你反而没有见过?”
柳长街点点头,喝完了第六杯。
龙五道:”她早已绑走了胡月儿,先利用胡月儿要挟胡力,再假冒胡月儿来见你?”
柳长街将第七杯酒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结局?”
龙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却比窗外的天气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但你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不必知道。”龙五缓缓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