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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
他不退反进,原已极迫近米苍穹,现到可更贴近这老太监了。
棍子还在上空盘旋飞舞。
然而米苍穹却出手了:用指。
他右手中指如棍,一指扑下!
——“指棍”!
原来他真正的要命的棍法,是手指的棍!
张三爸情急之下,竭力想避,但米苍穹左手食指运指如风,尖嘶而至,已迅速在他胸腹之间,划了一下。
只划一下。
——轻得就像轻轻的抹了一下。
然后米苍穹就身退。
立即全面、全速身退。
他在退身时,他身后四名为他“掠阵”的小太监,已为他接住了刚落下来的棍子。
米苍穹退身、立定,他苍黄着发,蓝着眼,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全身散发出白色的烟雾,那阵子老人味,竟一下子使全场的人,都闻得到、嗅得出、感觉得十分强烈。
——好像那不是人,而是兽,不然就是魔,或者是山魈夜魅什么似的。
但绝对、不是、不是、人!
张三爸仿佛怔了一怔,甚至愕了半晌。
他双手捂着胸腹。
没有动。
也好一阵子没有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凝视着他,全场像针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大家都屏住了呼息,气氛似凝成了冰。
人人都难免会有愤怒的时候。
每人表达他怒愤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张三爸却采用了这个方式。
他笑。
当然,他的笑竟充满了悲愤,所以是一种:怒笑。
“……好棍法!”
说完了这句话,张三爸摇摇欲坠。
他的徒弟女儿何大愤、梁小悲、张一女全部窜了过来,扶住了他,只是他胸腹之间,血旧旧地流了出来,也只听他衰弱他说了一句:“我是决斗而死的,不必为我报仇……不必结此强仇……”
血如泉涌。
张一女想用手去捂,一下子,手都浸得红透了,手指也沾在一起,但血没有止,反而涌得更多。
那血竟流得似像小溪一般的快活。
何大愤马上在伤口撒上金创药。
可是没有用。
金创药一下子就给血水弄湿了也冲走了。
梁小悲立即封了张三爸身上几处穴道。
但也没有效。
血照样流着,且发出款款的声响,滔滔不绝,像许多孩童的精灵聚在那儿愉快的沐浴着。
仿佛非得血流成河,不止不休不可。
唐七昧一看就知道:完了。
——救不活了。
他更震讶的是:怎么一个老人家能流那么鲜那么猛烈的血!
——多得他从未见过,也听都没听说过。
那血浸透了张三爸的衣衫,染红了张一女的玉手,又流过石板地,还像是一路欢胜狂欢似的流着、淌着,流窜过温宝的尸体时,仿佛还有灵性,打了个转,径自流向正站立不动、一手指天、一指指地、蓝目苍发的米苍穹,仿佛要血债血偿似的,一路向他足部流攻过去,且带着鲜活的艳色,和鲜明的轨迹。
那血折腾扭动,不像是一场死去的代价,反而比较像是节日时酬神谢恩的庆贺。
——也许,张三爸这一辈子帮的人太多了,救的命太多了,行的善太多了,所以他的血才会那么多、那么红、那么有活力吧?
唐七昧只好为眼前这么不可思议的映像作出了自我安慰的解说。
然而,这时,张三爸溘然而逝。
他的脸上似还有笑容。
至少,那确是半个诡奇的笑意。
他的生命,仿佛不是消失的,而是流逝的:随着那血,一路流去。
七、怒啸
米苍穹缓缓的收回了一指朝天、一指笃地的手。
他屹立在那儿。
发色苍黄。
他的眼已不那么蓝了,但身子微颤、微微抖哆着。
他接过了那四名小太监递来的棍子。
他横棍屹立在那里,不大像一个刚杀了强仇大敌的嗜血野兽,反而像是一个面对洪荒猛兽迫近的老人。
一个没有了、失去了退路的老人。
他杀了张三爸。
他等于同时:一、得罪了所有的白道武林人物。
二、跟“天机”组织结了死仇。
三、与“风雨楼”及王小石结下不解之恨。
他不想这样。
他也不要这样。
他更不喜欢面对这局面。
——他一向“老奸巨猾”,甚至当这四个字是对他这种老江湖、朝廷大老的一个最高赞美。
可是他犯上了。
不是他要杀的。
他知道是什么“事物”造成他身陷于这局面的。
——那“剑穗”要瞒过在场所有的人不难,但却仍是瞒不过他。
他知道是谁发的“暗器”。
他知道是谁把他今天迫入了这条路。
所以他生气。
愤怒。
他发出啸声。
怒啸。
他不服气。
可是,“天机”的子弟更不服气。
更加愤懑。
因为太监杀了他们的“龙头”。
——这老贼杀了他们的师父、恩人!
他们怒啸、狂嚎、咆哮,且一拥而上。
他们矢志要把这老阉贼乱刀/剑/枪/暗器……分尸,才能泄心头之仇。
米苍穹的眼瞳重新剧蓝猛绿了起来。
他挥舞着棍子,竟发出了一种类似高山古寺的钟声,洪洪的响。
他已没有退路。
他要杀人了。
——已杀了这两个人,等于是跟“金风细雨楼”、“老字号温家”、“天机组”及所有的江湖豪杰结下深仇,没办法了,只好以杀止杀,以暴易暴。
该流泪的时候,不妨声泪俱下,不惜老泪纵横——只要还能打动得了人。
但到非流血不可的时候,那就让他血流成河吧!
米苍穹气蓝了的眼眸里,最先留意到的是方应看。
——方小侯爷,手按他腰间赤红色的小剑,居然笑着:微微笑着。
吃吃的笑着。
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世间最好吃的豆腐,而且还是最美艳的小寡妇卖的、最好吃的一块豆腐——而他还是把整块都吞到肚子里去。
并且没有人知道。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
至少米苍穹现刻就知道了:他已是给搭在弯上的箭,不管他愿不愿射出去他都只得射出去。
只是他不明白: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把他给搭在弩上?
他的棍子已不朝天。
而是朝着人:冲来的人群。
他忽然闻到一种气味:腐臭的老人味,像潮水一般的向他涌来,快淹没了他,连他自己也快变成一具腐蚀了且只会发出臭味的尸首了。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急响,有人大吼:“住手!”
双方不得不一时住手。
因为下令停手的,除了蔡京的儿子蔡倏之外,还有一个黑白两道都十分尊敬的人: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冷凌弃。
他们手上不仅有蔡京的手令,还有御赐的“平乱决”。
官兵和“有桥集团”的人都立时不再打下去,但群雄中“天机”和“老字号”的人复仇心切,却不肯罢手。
——只要他们不肯收手,劫囚群雄说什么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在白道武林而言,“不讲义气”、“临危背弃”是罪大恶极的事,他们可不愿为、也不敢为的。
这也许是黑白二道最大不同之处,尽管都是武林人物,甚至也是不法组织,但白道中人(例如“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连云寨”徒众、“毁诺城”的人、“小雷门”的子弟、“天机”杀手……),他们一不为私利而动武,二不作不义不公之事;因这两项戒守,江湖上才分成了黑白二道……
谁说正邪之间毫无分界?
有的。
——只不过,不是以别人(通常是掌握了权力的人士)分派好了的,不是自封自赐的,而是公道自在人心。
冷血知道“仇深似海”的心情,也知道“血债血偿”的愤恨。
他知道自己不该挡住这些人。
但他也没有选择,——牺牲已很够了,谁都不该再牺牲下去的了!
他是个捕快。
他本来的职责:是帮好人将恶人绳之以法,除暴安良。
可是现在却不是锄强易暴的时候。
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制止更大的杀戮、停止更多的流血、终止更可怕的牺牲。
一见那些红着眼、亮着利刃、狂吼着、只不过稍稍一停又冲杀上来的人群,蔡倏早已吓得打马退到丈七、丈八外去了。
惟冷血不能退。
他一退,群豪就得面对米苍穹。
——这老太监是京城里武功最高深莫测的一人。
群豪纵使可覆盖杀之,也一定会付出恐怖的代价:——这代价太大了。
——这代价不该付。
——这样格杀下去,就白白浪费了王小石牵制蔡京于“别野别墅”之苦心了。
所以冷血不但不退,且长身拦于人前,长啸道:“别过来!停止了!不要再杀下去了—
—”可是群豪正在极大的愤怒中:在他们此际的眼里,只要看到谁拦着不给他们手刃仇人的都是仇人;在他们这时的耳中,只要听到谁叫大家不要报仇的都是仇家——张三爸的血好像在地上欢腾着它的蔓延不绝、迂回曲折的路,他们的血液更因而沸腾得像刚当上将军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他第一个号令。
他们会因而停手吗?
八、愤哭
不知道。
冷血只能“搏一搏”。
当年,诸葛先生一同训练他和一群大内高手、侍卫之时,曾有过一个项目:赤足过火。
——俗称之为:“火路”。
那是一条“路”,但都铺满了火红炽热的炭,大家都得要赤足步行过去。
那是可怕的经验。
而且十分骇人。
——谁也不许以轻功飞越或运内功抵御,只能很快的步行过去。
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过:有的人脚软,有的人心寒,有的人却退了下来。
冷血却不。
他过了。
不为什么。
——只因为他相信诸葛先生。
他坚信“世叔”不会让他们无辜受到伤害的。
所以他赤足走了过去。
很多人都佩服他胆子大,但更多的人以为他跟那些跳乩或拜祭典礼中的神人一样,得到神明的护佑。
其实不然。
“我在火堆中没有做过手脚,也不是有神明特别护佑,凌弃过得了,完全是靠他自己的胆色和信心。”诸葛神侯曾向大家解释道,“只要坦然面对、舒然步过,我们的脚底在接触火炭的瞬间,便立会有汗水释出,形成一层绝缘的保护体质,只要在那层汗膜尚未蒸发前提起脚再走第二步,汗水便会吸收了先前的热量,变作蒸气,脚掌因而不致灼伤。”
然后他作了总结:“任何制限,都是你给自己设定下来的。先说服得了自己的内心,才有制限。一个真正的江湖人,谁都说走这条路,也谁都说去走一走这种路。”
冷血最能明白诸葛所言。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制限,都有所恐惧害怕做不到的事:那其实是一种“画地自限”、“自筑藩篱”。
冷血不要。
他要面对。
——生命只有一次,你不面对它,便对不起这条命,也不算真正的“生”过。
他决定面对。
所以他的剑法很狠。
因为他对敌一向只进不退。
——可是今天却不是对“敌”。
而是一群好汉。
——甚至是“自己人”。
如果这群红了眼豁出了性命的人,仍不肯罢手,他又如何面对?怎样拦阻?如何解决?
怎么对付呢?
但他情知挡不住这一群形同疯狂的人,但他仍要去挡,就是挡一挡也好!
这时,那一群冲杀上来的汉子们有好些人在其中大吼:“四大名捕,也是朝廷走狗!冷血是什么东西,吃官家饭的都没好货色!我们先做了他,再杀阉狗!”
世上最勇敢的人必然也是最孤独的人。
——不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