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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灯光非常红晕,马大元的脸色依旧看上去憔悴而灰白,仿佛一下子老了五十岁。空荡荡的袖管束在他的腰间,左手有些别扭地拿着一个盛满大麦的瓠子。
“嘿嘿,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就承了喂马的活儿,唉唉,反正我现在也是废人一个,明日也不用起早出征……”马大元此时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也只能做点这些了,不然岂不是成了白吃饭的了。”
自从新募士卒训练完毕,马大元就彻底清闲下来,整日价在军营里东游西荡。太多的新面孔了。个个看去都是那么眼生,尽管番汉士卒很多都记得这位独臂教头,但让他亲切的,还是西凉团,他最多也就能和西凉团的老伙计们唠上两句。似乎昔日能征善战的马家飞枪。突然成了可有可无多余的人。这无论如何令马大元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离开了叱咤风云的军旅,作为战士的马大元整个儿都枯萎了。全营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整装待发,那熟悉的旋律令他荡气回肠,热血沸腾,但当他发现自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时,巨大的失落和无奈将他重重地击倒了……
“怎么能让你来喂马呢!你可是掌教执旗!”李天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却无能为力,“那帮混小子是不是想吃鞭子!阿史摩乌古斯!把马搏给我叫起来!让某家亲自来教他怎么尊敬老功臣!”
看到李天郎动怒,马大元扔了瓠子叫道:“使不得,使不得!是我非要这么做的,怪不得马搏那小子!”
马厩里的战马打着响鼻,躁动了一番。马大元荦荦轻唤,挨个安抚着受惊的马匹,“当初从军的时候,我就是在侍侯马的,还是一把好手呢!今日重操旧业,又有什么,再说,那些愣头青们好多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侍弄好马,就知道往马匹嘴里塞东西,呵呵,连我那两个傻小子也是!奶奶的,傻小子们!”马大元像是自言自语,将自己隐入马厩的阴暗中,“这里很舒服啊,到处是兵马营盘的味道,嗯嗯,很舒服,很舒服……”
李天郎心头湿湿的,他低声对赵淳之和杜环说:“你们继续巡视,我在这陪大元待一会!”
杜、赵两人默然行礼去了,走出几步,隐隐可以听见赵淳之好奇的询问声,他一定会问这个半夜饲马的老头到底是何来头,李都尉为什么会对他另眼相看。“阿史摩乌古斯,到那边转转,不可放人过来!”阿史摩乌古斯将手中的灯笼往马厩廊下一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慢着,把你那酒囊留下!”阿史摩乌古斯同样一言不发解下酒囊,轻轻放在李天郎身边,随之像猫一般飘了开去。
马大元梦游似的忙碌着,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念有辞:“这好马一定要配好料!大麦、干草、蒿都要有。嗯,一定要加少许盐,啊,加盐!要是大麦少了,燕麦、高粱、玉蜀黍、大豆、裸麦、小麦、麸、米糠、根菜可以凑合凑合,绝对不能再少了!若是没干草,那就得使牧草、青刈燕麦、蒿、生草、粟秆、稗杆,细细切了,磨了,功夫少不得,少不得。出征在即,干过的精饲料必不可少,唉唉,千万别忘了饮水,否则引得马匹疝痛可要命,弄不好一匹好端端地骏马就白白者损了!”
“来,大元。歇歇!陪我喝两口!”李天郎跨上一步,坐在一个破马槽上,利索地拔开酒囊的塞子,黑夜中立刻散开一团马奶酒特有的清香,“唉,在征伐朅师的时候我就说班师后请你喝酒,你看,我那一病。居然就没兑现!今日先垫着,待我从碎叶回来和你喝个痛快!”
忙碌的马大元骤然停下,暗淡的眼睛在黑暗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来,坐下!”
马大元抖抖索索地坐下,接过李天郎递过来的酒囊,狠狠地喝了两口。
“大元啊,我知道你心里苦!”李天郎拍拍他的后背,“在安西军里混了大半辈子,舍不得啊!舍不得那些生死与共的弟兄,舍不得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舍不得朝夕相处的刀剑,那样都舍不得啊!”
马大元又狠狠喝了两口酒,低下头,肩膀一阵抽搐,李天郎听见了压低嗓门的啜泣声。
“你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军中的弟兄,也对得起我李天郎,倒是我李天郎,对不起你和死去的弟兄们!”李天郎劈手夺过酒囊,也仰头猛喝两口,“我对不住他们啊!”
“大人,你说那里话来!”马大元擦擦眼角,沙哑地说,“疆场搏命。哪有不死人的?大元能丢条胳膊,保得命来已是洪福齐天!你李大人不是神仙,怎能给所有部属练个不死金身?再说,大人哪一次不是以身试险,冲锋在前?我西凉健儿惟大人马首是瞻,那马首可是大人拿命,拿赤胆绝技换来的,当之无愧!大元能在大人麾下拼杀一场,幸未辱命,心下欢喜得紧,哪来对不起之说!我那两个不成器的犬子,反正是交给大人了,该怎样使弄便怎样使弄,要能比得过他爹,才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祖宗!”
“可惜啊,你马大元戎马半生,战功赫赫,我李天郎屡屡带尔等出入死境,到头来也没能力给你谋个一官半职,让你后半生有个依靠……”
“大人将我留在营中,与昔日伙伴早晚见面,对我这个废人来说,已是极大的厚待,那些个鸟一官半职,我还不稀罕那!奶奶的,算帐写字的,老子没那个耐性!”粗口一出,马大元顿时恢复了几丝神采,“大人常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乃大丈夫生平快事,老子虽然赚不到了,但我西凉健儿,几时活得窝囊过?老子就在营里呆到死,干啥都行!哈哈,老子不行,尚有儿子,奶奶的,大不了亲自替他们去收尸!”
李天郎深吸一口气,一拍马槽,不禁为这样的好汉击节赞叹。“大元,好男儿!好壮士!肢体虽残,雄风不减,好!好!只要心在,何愁此生!我已修书封常清封大人,荐你为城傍教练使,专事教习新募兵士,让他们好好受教于我西凉好男儿!”
“谢大人厚爱,你的好,大元心下省得,但我知己之能,干不了那差使,你就甭费心了,只要在营里给我留口饭便是!不瞒大人讲,我等浴血疆场,虽明知封侯拜将煞是渺茫,也决死效命,故有感大人情义之因,然更是天理使然。”马大元砸口酒,慢慢说道,“我等汉民,自汉前便陆续西迁,为寻乐土跋涉万里而居此。与天斗,与地融,与贼拼,与胡和,真真扎根于此,视安西为养身故土,视葱岭为葬身之地。汉兴则我兴,汉亡则我亡。且不说久远,那武周时期,四镇陷于吐蕃,汉民即沦为肉俎,田毁命丧,家破人亡,惨状不可言及;而大唐王师西征,收复国土,驱逐吐蕃恶胡,天威所至,安保汉民安居乐业,意志昂扬。几起几落,汉民终悟,大唐之土既为我等之土,大唐之安既为汉民百姓之安,既欲求安,惟靠自己手中刀剑。护卫大唐既为护己之土,护卫天子既为护己之家,此为天理也,我等敢不抽肠溅血,决死阵前么!”
李天郎慨然惊叹,自己一直患得患失,愁肠百结的心病居然被马大元三言两语破之。他汗然淋下,羞愧难当,什么皇室贵胄,什么为何而生,为何而战,原本就是如此简单!平日总觉得自己智谋机略,才学见识远在这些戍边小卒之上,而实际上,自己的苦苦不得解脱的境界,远比他们疏浅得多!
第二十四章 突骑施旋风(2)
有关知识:突骑施汗国本来是由黄姓突骑施部酋长乌质勒、安葛父子创建,他们的后裔自然有资格继承汗位,被称为黄姓可汗;苏禄则属黑姓车鼻施部,苏禄的诸子也有资格继承汗位,被称为黑姓可汗,所谓黄姓,大约因为突骑施人大都属黄发碧眼的人种,所谓黑姓大约因为车鼻施部人大都属黑发黑睛的纯蒙古利亚人种,故名黄、黑二姓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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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见日,晴空万里,虽是黑夜,在那一刻,建成后裔李天郎,终于脱胎成了安西戍将李天郎。
“大元,汝可为天郎师也!”李天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将酒囊高高举起,“来!干!”
马大元眨巴着眼,显然没明白李天郎话后的深意,“马大元山野粗人,怎可做大人老师?大人说笑了,某不过借酒道些肺腑俗家之言,比不得大人高深莫测……”
“呵呵,罢了,罢了,也非一言两语能够明白,”李天郎站起身,轻咳一声,阿史摩乌古斯应声从黑暗里晃了出来,直挺挺地立在一旁,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明日送大军开拔,我也回帐歇息去也。”摇摇酒囊,咣咣两响,“呵呵,居然喝了大半,索性都给了你罢!别喝醉了,那是要挨鞭子的!”
“我一滴也不沾了,且等大人凯旋班师,回来共饮!”马大元接过酒囊,目送着李天郎消失在黑暗中。
多弥那逻听到探马的报告。非常高兴,在吐儿尕特山口北边,发现了一支孤独的驮队,打的正是安西都护府的旗号。粗粗算去,至少有骆驼近三百匹,骡马两百,牵拉长行坊若干。看那些深深的车辙印,显然都是满载,此外还有不少牛羊。而押送的唐军不过百人!前前后后都没有援军,估计是往柘支城送粮的。感谢慷慨的腾格里,将这么肥美的一块肉送到了我的嘴边!
接到突骑施大汗伊里底密施骨咄禄毗伽可汗的金箭令,多弥那逻立刻率领拔泥塞干暾沙钵俟斤部所有部众向毗伽可汗在真珠河畔的牙帐汇集。男女老少加牲畜牛羊,行进甚慢,本来他一直担心赶到牙帐别人已经分赃完毕,没什么油水了,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一个大买卖!不仅得了好处。还可以首战告捷,扬威于大汗牙帐!一向人寡言轻的拔泥塞干暾沙钵俟斤部这下可以大出风头了!呵呵!我多弥那逻这小可汗可要做大事了,出大名了!
部众立刻扎营,女人、老人和半大孩子们齐心协力搭建毡帐,立好营盘。而男人们则闹哄哄地嚷着赶紧开饭,急不可待地拣出自己的弓箭兵器一一擦拭修检,他们最小的儿子则踮起脚尖,洗刷父亲的坐骑。对游牧的突骑施人来说。这不过又是一场“耕者皆擐甲,相掠为奴婢”的寻常战事,肯定会给所有人带来好处,也许可以多几头羊,多几段绢,多几袋粮,要是运气好,杀敌有功,可汗也许还会赏给马匹、金子、甚至奴隶,又威风又丰美,真是好得很啊!
在垂涎欲滴的多弥那逻和他的部众眼里,那些长行坊就如秋天成熟的麦穗,就等着他们去收割了。只可惜他们忘了打探那是谁的辎重,而且更糟糕的是,酒足饭饱的晚宴和养精蓄锐的一夜酣睡丧失了突然袭击的最佳时机。李天郎后继的大军分乘马匹,已经快速翻越山口,在第二天日出时出现在长行坊后方不过二十多里,多弥那逻的乌合之众即将碰上的,不是他们一厢情愿期望的一群羊,而是武装到牙齿的一千只狼!
番兵营正逐渐将葛罗岭抛在身后,没完没了的吐尔尕特山口终于从山坡上一泻千里,扑向了平坦无限的戈壁荒漠。班驳的戈壁袒露着赤黄和褐红,不成形的乱草间会突然峥嵘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碎石,清晨最后一阵大风呼呼刮过。再过一会,火辣的阳光将烤热这所有的一切。
早晨、黄昏和傍晚才是行军的时刻,自已时以后,全军就得找背阴的地方休息,否则人马都会在干燥流火的空气中融化掉。一人两马保证了行军的速度,之所以选择这